容溥平心静气地道:“如果陛下觉得妥当,臣自无异议。”
    没等慕容翊说话,阿召已经满地打滚:“不妥当!不妥当!”
    容溥微笑。
    让内阁首辅去沙漠剪彩?
    行啊,只要你自己不嫌我走后折子堆积如山都要自己处理就行。
    以及不怕儿子总和你相对咆哮无人拉架就行。
    慕容翊瞅他一眼,从地上把阿召抄了起来,照样架在胳膊上,道:“写什么生?爹带你逛街去。”
    阿召欢呼一声,再次爬起来拍灰。顿时也忘记容溥了,颠颠地坐在他爹胳膊上。
    容溥很习惯地转身去干活,这对父子都是过河拆桥的品行,他早习惯了。
    由此,便更加想念厚道的陛下啊。
    父子俩一路往外走,遇见的官员都恭敬请安,其中有几名眼眸色泽形容举止不同的,神情显得分外拘谨些。
    这些都是联盟人。
    去年由大师兄主持,带领残存的科学家们,在联盟开了一条相对稳定的通道,和大乾签订了和平协议,再将一大批重要秘密资料和最后的库存贵重金属赠送给大乾之后,慕容翊终于同意联盟人可以过来了。
    联盟本就是在崩毁边缘,端木扔回去那一炮直接摧毁了半个星球,剩下的人真的已经不多了,科研人员是相对受保护最好的人群,当时大部分在地下深处,挣得了一命。
    那时候最激进的联盟人也不敢再说掳掠大乾为殖民地,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穿过通道,来到大乾苟活。
    他们确实带来了最先进的技术和文明,有很多暂时还无法在大乾推广,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但他们的到来,工业革命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商业也进入了高速流通时期,农业就更不必说了,改良的各式种子和先进的耕种工具和一系列的农业施肥灌溉的改进,让亩产有了飞速提高,第一年亩产出来,无数大臣热泪盈眶,感叹:“从此天下无饥馁矣!”
    也因此,联盟人终于获得了大乾百姓的一丝丝好感,可以从专门为他们划定的严格管理的特殊居住区走出来,参与到大乾人民的生活中去,只是每个联盟人目前还受到严格管制,都戴着监控仪器。但已经有联盟人选择和大乾人通婚,想来脱下监测仪并不是很遥远的事。
    当然,大乾经历了一场剧痛,也不会轻易卸下防备之心,瑞祥殿深处小祠堂的地下,深藏着两个银白色的箱子,一个,是云不慈最后的交付,里面藏着“鼓”和“甘霖”,一个,是慕容翊第一时间从小影手中抢回的将军的箱子,那里面,是剩下的两颗“调皮蛋”。
    但所有人都希望,大乾永远不要用上它。
    联盟人渐渐融入了大乾,有些特别优秀的,贡献特别大的科研人员,还进入朝廷各个执事部门,做些实务官员,也就是此刻慕容翊遇见的这些了。
    这些优秀的未来人很受大乾女性的欢迎,毕竟他们经过现代科技的层层淘洗,天生具有基因优势,能从末世联盟里活下来的人,本身更是优秀,对此,大乾朝廷亦是乐见其成。古人和现代人的血脉融合,本身也是一个复杂的课题,燕南王游卫瑆对此很感兴趣,考入改制后的大乾学院之后,特意选择了基因科学专业。
    因为联盟人的进入,医学也有了飞速的进展,萧雪崖失去的手,被一只仿真手所替代,大帅特立独行,并不要和真手一模一样的仿真手,相反,他要了一只精钢手。
    那只手光彩熠熠,钢铁骨架,不仅不恐怖,还和萧雪崖高崖深雪的气质极其协调,也更有利于他出手,听说自从换了这手,爱慕大帅的姑娘更多了,以至于征兵队伍里,多了很多排队的女子。
    早在至明二年,大乾便开设女子学院,允许女子科举入朝,现在更是允许女子征兵入伍,从铁慈到慕容翊,一步步地实现着男女平权。
    慕容翊对那些联盟人并无好感,但是他接位以来,一直努力继承铁慈的执政风格——大奉的百姓随便造,大乾的百姓是阿慈的儿女,要呵护。所以风格正在努力变得慈祥,只偶尔在亲儿子面前忍不住露出些狰狞的嘴脸,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儿子的伪干爹干娘太多,容溥进了内阁整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戚元思做了工部侍郎,顾小小接了户部尚书,游卫瑆要求来盛都养老,狄一苇已经回来养老,赤雪现在是一品大女官,萧雪崖三天两头派人入京给殿下送各种杀气腾腾的玩意儿。丹野永远都在蛊惑阿召去沙漠骑骆驼。
    阿召只要喊一声,整个盛都乃至天下都能听见。
    束手束脚的奶爸慕容翊扛着儿子微服出门,翘掉儿子的小课和当爹的朝议,天色已晚,宫门都快关了,才在小虫子的翘首期待下施施然回来。
    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就连阿召都吃力地拖着一个包裹。
    父子俩一身臭汗,先去浴房洗浴,在浴池里打架,泼了一地的水。
    宫人们见怪不怪,等他们出来自去收拾。
    慕容翊很熟练地将不肯出来的儿子拎出水面,两下擦干,扔给他一只拉拉裤,阿召自己穿上,慕容翊三五下就给他穿好小浴袍,自己只穿着一身白色宽袍,裸着锁骨和胸膛,身边阿召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和老爹走着一模一样的拖沓步子。
    父子俩一摇三晃地进了寝殿,对外殿三张桌子的御膳看也不看,拎起在街上买的乱七八糟零食,往内殿走。
    内殿只亮着几盏明珠灯,光线保持在温润又不刺眼的程度,没有点安眠的沉香,只几上堆放着几盘气味清逸诱人的时令鲜果,拔步床前垂着纱幔,里头影影绰绰睡着人。
    阿召一进殿,就下意识轻手轻脚如做贼,被慕容翊拍了一下小屁股。
    “堂堂太子,不要形容猥琐!”
    阿召委屈,“这不是怕吵醒嘛……”
    “我就怕吵不醒!”慕容翊没好气地拖着拖鞋,在床边坐下,开始摆弄他那堆纸包。
    打开一个油腻腻的纸包,里头是拔丝猪蹄,时间久了早就不拔丝了,冷掉的油腻在肉皮上,隐约还能看见几根猪毛。
    阿召捂住鼻子让了让。
    慕容翊抖了抖纸包,对纱幔里的人道:“哪,去买了孙麻子的拔丝猪蹄,听说小孩子不要吃猪蹄这么肥腻的东西,容易闹肚子……你是不是觉得不太满意?怕不怕阿召闹肚子?那快点起来打我啊。”
    纱幔内没有动静。
    慕容翊也不在意。
    当初雪原之上,她气息淡去,一厢情愿丢下江山给他。
    他根本不愿独活,却被狄一苇等人步步看守,守得风雨不透。
    他死不了,但狄一苇等人也别想收殓铁慈。
    他将铁慈抱在怀中,一步也不离开她,总觉得她还留有一线呼吸,试了又试,日日夜夜不休,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说铁慈不腐,别人说因为雪原太冷。
    他说还有呼吸,别人沉默看着他,眼神怜悯而包容。
    他也不管,你们不给我死,总管不着我疯。
    景绪被他一次次逼着给铁慈把脉,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似乎生机未绝,但体内经脉全碎,实在没有活的可能。
    但这话说多了也打脸,大家都在打脸——他将铁慈抱了一个多月,不仅没腐,还脸色变好了。
    景绪把脉后震惊得掉了假牙,因为铁慈怀孕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怎的,她体内的经脉在慢慢愈合。
    他也便不再死了,在等。
    她睡了太久,睡到无声无息鼓起了肚子,再不知不觉生了娃,生娃的时候险些难产,还是召了联盟名医才助产成功,现在娃都两岁了,还不肯起。
    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桑棠临终将自己的残余内力给了铁慈,本可以助她慢慢消化护住内元多活几年,谁知道端木最后不知道出于报复还是怜悯,又将毕生残余功力灌给了她。
    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端木的真力又极其霸道,这一灌进去,当即将她原本就被戕害残损的经脉给炸裂了。
    这一关,她熬过去就是沉疴得治,熬不过去,就是一条命。
    在此之前并无先例,后者可能性更大。
    这是端木的报复,也是他的补偿,单看铁慈运气。
    铁慈运气不错。
    因为最后一战,师父给她那一枪的弹头,将一支珍贵的药剂推进了她的身体。
    那是联盟最后留下的医学至高智慧结晶,理论上可以重塑经脉,修复体内一切暗伤,只是刚刚研制成功,效果和副作用还没能得到印证。
    这同样是师父的报复,或者说补偿。
    依旧是看命。
    命运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到现在,大乾还没等回来他们真正的主人,阿召没有看见过母亲睁开眼睛,慕容翊还没等到那声阿翊。
    慕容翊坐在床边,先检查了铁慈的状况都好,才絮絮叨叨和铁慈道:“出去又撞上妙辞社搞活动,这回是和联盟诗人们斗诗,这就不明白了,一个写古诗,一个写洋文诗,怎么比?”
    “写你的大帝传出第三版了,听说还是个联盟人写的,卖的盛都纸贵,这家伙写情一绝,就是有些细节一看就离谱,什么我自荐枕席,最后一次明明是你自荐枕席好吗?”
    “酒楼里还在说着你当年回到从翰里罕回到盛都时万民迎出百里的盛况,说那天百姓的泪水简直可以拯救从此以后大乾所有的干旱,真是的,说了三年了还在说,说的人不腻,听的人也不腻,你真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盛都所有的说书人,回头记得和他们抽成。不过话说回来,那天人真的好多啊,马车一步一停,一步一停,道旁的土都被百姓磕出了坑,可惜你没看见……”
    “西市上的你的画像卖得越来越贵,盛都家家供奉也就罢了,联盟人凑什么热闹,你这不还没死嘛……”
    他又打开一个纸包,“这是炸鹌鹑,阿召说要吃,对了,我记得他对鸟肉过敏来着?哪种鸟肉?不记得了,想来吃一口没事吧?对啵?”
    他晃了晃纸包,看铁慈没动静,丢下。
    又打开一包纸包,“油炸牛肉饼,一文钱一个。哈,牛肉都快一百文一斤了,这么厚的牛肉饼,得有最起码一两牛肉,一文钱?你猜里面是猫肉还是狗肉?哪,要么阿召你给你娘吃吃看?”
    说着把牛肉饼往阿召嘴里送,阿召也就叼住,眼泪汪汪对娘告状,“娘,坏爹又虐待我了哦……”
    娘不理。
    阿召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香气浓郁的帕子,捂在他娘鼻子上,“娘,爹要讨新皇后了,她今天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捡了她的帕子,你闻闻,是不是咱们宫里的香?赶紧起来啊,你把江山给无情的狗男人,狗男人娶新人,住你宫殿,打你儿子,这你也能忍?”
    慕容翊眼睛一亮。
    狗儿子这计策不错。
    父子俩眼巴巴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
    一如过往一般,毫无动静。
    看来并不介意抢老公打儿子。
    阿召不死心,又摸出一个荷包,“今日上街,又有男人对爹爹吟诗了,女人挖墙脚,男人也来,娘,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
    慕容翊:……你娘还真不怕。
    等不到回应,父子俩也习惯了,齐齐叹息一声,却也没多少懊丧,爬上床各睡一边。
    行吧,不睁就不睁。
    允许你傲娇。
    天光犹在,长日如水,人还在身边就行。
    尤其对于慕容翊来说,经过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只求睁开眼她在身侧,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捱下去。
    有她在,便有春花秋月,山河永继。
    慕容翊睡得很沉,哪怕经历了儿子抢被子,脚踹,架腿等种种风波。
    毕竟白日里忙不完的政事,还要亲自照管儿子,还要亲历亲为照顾铁慈,铁慈睡了几年,身上连个褥疮都没有。
    说不累是假的。
    而且他喜欢睡觉。
    只有睡梦里,才能重见那个鲜活的,明亮的,会打架会骗人会骂人,也会包容天下心怀四海的铁慈。
    才会在大海之上重逢,在书院湖边散步,在藏书楼上烤鹅,在西戎沙漠间跋涉,举目望明日,转头见河山。
    才会将往事置景,一一伴她走遍,熬过这孤灯长候的夜,忘记久候不至的失望,天光大亮时睁开眼,还有勇气面对明天。
    他在梦中微笑,喃喃道:“……嗯,两个男人,未必不暧昧。”
    他梦见了合欢林中留香湖边,他在帮男装的铁慈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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