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风会转冷。”他去牵马,“我送公主回去。”
    回去的路上风很温柔,顾景星牵着马儿慢慢走,乘月坐在小马上,问东问西。
    同来时不一样,回去的草原上有些零星的毡帐,该是当地的牧民,乘月眼尖,正看见一处毡帐门前有年轻的妇人正在火盆上支了烤架烤肉,那香味慢悠悠地飘过来,勾起了公主的馋虫。
    坝上这片草原上的牧民都是经过亲军卫仔细盘问的,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见公主在马上垂涎欲滴,顾景星了然,牵着小马慢慢往那顶毡帐而去。
    走近了,乘月才看见那位年轻的妇人,背上背了一个熟睡的奶娃娃,在她的腿边儿,还有两个年纪差的不多的小娃儿,正围着烤架掉口水。
    见山坡上下来两位贵人,年轻的妇人虽然有些拘谨,但也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问号,热情地将乘月与顾景星迎在了烤架前。
    “……傍晚时走丢了一只羊,民妇领着孩子们去找,耽误了吃饭。这会儿孩子们喊饿,就支起了烤架。贵人若是不嫌弃,还请简单用些。”
    年轻妇人便是坝上的牧民,名叫杜英娘,她知道坝上来了宫里的贵人,虽不知道身份,但见这二位,男子护卫军打扮,女孩子乌发雪肤,像是神仙洞府里的仙女儿,自然是一百万个恭敬。
    乘月自不会拘谨,她坐在烤架旁,同眼巴巴望着烤肉的小娃儿逗了一会儿闷子,又从袖袋里拿出糖盒,送给他们吃。
    那年轻的妇人翻着烤架,没一时想起来什么似的,托着背上的孩子,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门板上,再为她盖上了被。
    乘月从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疾苦,这时接过一只羊腿,她撕下一半儿分给了身旁的小娃儿,接着咬了一口,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儿发散着。
    “你家里就你带着三个小娃儿么?”乘月忍不住发问,再环顾四周,这么晚了,却不曾看见有别的人。
    那年轻的妇人杜英娘闻言,面色闪过些许的痛楚,良久才恭敬作答:“回贵人的话,民妇的男人去年在庆州战死了……”
    原在一旁看着小马儿吃草的顾景星,闻言抬起了眼睫,望过来的眸色沉沉。
    那年轻妇人手下不停,为孩子们将羊肉撕成小条,再端来羊汤给他们,照顾孩子一丝不苟。
    似乎是察觉了贵人们的沉默,杜英娘有些抱歉地道了一声对不住。
    乘月看着杜英娘沉默的神情,再看着她佝偻着身子细心照顾孩子,顿觉得手里的羊腿都不香了。
    “倘或没有帮手,该怎么带娃儿呢?”乘月回想着自己从小到大身后都跟了一串人,再看看身边儿拘谨的小娃儿,不禁心里酸酸的。
    “民妇的娘家与婆家都在边境上的村庄,男人们一成年便都会去从军,民妇的父兄、相公,都死在了战场上。民妇在那里度日艰难,才来到这里。”
    杜英娘说着战死沙场的事,像是在说天气晴暖,乘月不禁扭头问顾景星,“……是强征?”
    顾景星在静夜里摇了摇头,杜英娘却连连摆手,解释道:“莽古哈人凶残的很,攻下一座城池便会屠城,所以我们边境村庄的男人们,都会主动从军……”
    为了保护粮食、女人和孩子,他们会主动去抗击敌人的入侵,即便明知道会战死疆场,却也义无反顾。
    乘月只觉心里很难受,默默地将手里的半只羊腿啃完了,忽听得那门板上正熟睡的奶娃儿哭闹了起来,许是做了噩梦,杜英娘擦了擦手去哄,乘月便站起身,跑到了顾景星的身边,仰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把两只手平平地递在他的眼前。
    顾景星垂睫看,公主的眼神楚楚,两只雪白的小手上有些羊腿的油渍,光光亮亮的。
    他接过公主的手,另一只手取出棉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的手心,乘月却古里古怪地晃了晃手,踮起脚悄悄同他说,“……给我点儿银子。”
    顾景星恍然,他往远处随行的护卫轻扬手,立时便有两个护卫小跑而来,从怀中掏出了一袋银子。
    乘月悄悄接过银子,又在杜英娘的毡帐前坐了一会,最后悄悄地把银子塞进了奶娃的襁褓里,接着才同她道别。
    出了那间毡帐,乘月连骑小马的心情都没有了。
    对于深居宫城里的公主来说,倘或不是在杜英娘的毡帐外谈了一回天,恐怕她只能在《兵车行》里窥见一二人世间的疾苦。
    她在月亮下慢慢走,心情低落的无以复加,顾景星似是察觉到了她难得的沉默,只陪着她慢慢行,良久才听见公主在一旁轻轻地说:“元善的爹爹开春去了边境,到现在一封家信都没有,她也正烦心呢。”
    这般看来,好像她身边最喜欢的人,亲人都在边境为国征战,而她却是大梁的公主。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歉疚之情,她闹不清楚自己的低落情绪源自哪儿,只是闷闷不乐。
    顾景星陪着她慢慢走,一直走回了毡帐,苏元善在门前迎她,乘月一眼就望见了她红红的眼睛,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搂住了元善的手臂,往毡帐里去了。
    顾景星在门前伫立一时,都虞候盛玢领着护卫赶来,拱手向他禀报:“西南方不知道哪里来了野狼,属下已命神机营前去驱赶。”
    草原的野狼常常成群结队的来,它们凶残阴狠,把目标对准牧民们的牛羊,一口便能将牛羊的喉咙咬断,更有甚者,还会主动攻击人。
    亲军司步军司来这儿的第一日,便已查探好地形、确认这里安全,才会将毡帐扎在这里,未曾想今夜竟来了狼群,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顾景星颔首,不过略微思索一时,便翻身上马,领着护卫队往西南方的草原疾驰而去。
    乘月搂着元善的手臂进了毡帐,坐在了软席上问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何我一来就瞧见你眼睛红红的。”
    元善原本只是红了眼圈,这一时听见公主问,一双楚楚的眼睛里,便滚落出了眼泪。
    乘月还在猜,“我看见你同少师一道儿看月亮去了,莫不是少师训斥你了?可是你的功课很好,授课时你也听得很认真,少师有什么地方可指摘你的呢?”
    公主猜的很离谱,元善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她拭泪,细声为少师分辨着,“不是少师,少师待我很好,我同他一道去看草原的月亮,他还说了三千工匠凿月亮挖七宝的故事给我听……”
    乘月一听不是少师,倒有些奇怪了,她歪着头看元善,“那还有什么事?我们在坝上的草原,连我爹爹都不能跑来教训我,还有什么人敢给你气受?”
    元善吸了吸鼻子,语声几度哽咽,“……陛下的确派了天使来看你,这会儿在鄱阳长公主那里候着呢。”
    乘月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看元善,元善叹了一息,轻轻说道:“方才天使随行的队伍里,捎来了我娘的口信,只说晚间家里来了客人,是我父亲在边境的部下,他说我的父亲如今在军中一切安好,娘亲知道我担心爹爹,连忙派人往这里送了口信。”
    乘月闻言松了一口气,一下就搂住了元善,拍拍她的肩背,“原来是喜讯呀,你哭成这样,差点把我的头吓掉了。”
    元善一双柔美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儿,使劲儿地点点头,同乘月抱在了一起哭。
    “我好高兴呀,我娘亲成日里在家里盼着爹爹的音信,这会儿一定高兴坏了。”
    “后日回到京城,你就直接回侯府去。”乘月安慰了一会儿元善,便由云遮侍候着去洗漱更衣。
    再回来时,元善已然窝在了软被里打着小呵欠,见乘月换了一身儿浅樱色的寝衣来,眉眼纯质干净,直让元善看得喜欢,她问起乘月同顾景星去骑小马的事,语声里些许憧憬。
    “同顾景星一道骑马有趣儿吗?……释云说她们坐在篝火旁吃了烤肉喝了果酒,钺戎王世子很有趣,瞧着是个端方的读书人,可喝了酒之后还会甩着袖子,跳他家乡的舞蹈呢。”
    乘月想到那一轮大月亮下为他牵马的清俊身影,只觉得心田盛了蜜,漾啊漾。
    “……他总为了少师同我怄气。”乘月趴在软被里,托着腮说道,“我总想着,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我与他是青梅竹马,五年未见,可以谈一谈北境的风雪,边关的黄沙,甚至可以说说莽古哈人的凶残,做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怄气上呢?”
    元善说是,乘月给自己翻了个面儿,仰躺在软被上,双手搁在心前,眼睛里满是甜蜜。
    “后来他果然同我说起了北境的事儿……”
    乘月说起顾景星在荒漠里迷途的故事,元善听得津津有味,她是武将家的孩子,最是知道战场的残酷的,她想了想,问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倘或你同他成婚之后,他陷落在战场里了,你该怎么好?”
    乘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会骑马去战场找他。”她很坚定,“所以我一定要学会骑马。”
    元善觉得此时的乘月和往常温软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了,有些小小的震惊。
    “那若是……”她提出了假设,但是不敢说的太残酷,“若是他受伤了呢?”
    乘月歪倒在元善的头上,“我会把他背回来……”
    她想到那个把奶娃娃背在身上的杜英娘,觉得自己也可以,“我会保护他。”
    公主在元善的眼里的形象崇高又伟大,两个小姑娘头窝在一起说了半宿的话才头并着头睡了。
    到了夜最深浓的时候,熟睡中的苏元善忽然被毡帐外的响动惊醒。
    外面有一声声狼嚎的声音,接着是轻而杂乱的脚步声,元善慌乱极了,推醒了乘月。
    “好像有狼的叫声。”
    乘月睡眼惺忪地坐着,揉了揉眼睛,忽听得毡帐外有人低低呼了一声“步帅小心。”
    乘月一个激灵惊醒了,她的心头闪过一只野狼与顾景星搏斗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鲜血洇湿了顾景星的肩头衣衫,勇敢的小公主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在毡帐里左看右看,寻找不到称手的武器,最后无奈抓起了软枕,飞弹一般的从帐中冲了出去。
    野狼在远处嚎叫,为防止毡帐左近被钻空子,顾景星领着护卫巡视,忽然听见公主的毡帐帐门倏地被打开,赤着脚散着发的小公主,抱着大软枕冲出来,有如一颗飞弹。
    他心头一惊,顿住了脚步,正当好地将她接在了怀里,只是巨大的冲击使他趔趄后退了几步,才稳稳地站住。
    乘月稳稳地落在他的怀中,一脸的不明白,顾景星垂眼看她,眼神探询。
    “公主……想做什么?”
    乘月在他的怀里抱紧了软枕,认真复盘了自己方才的动机,仰头道:“我说我出来打狼,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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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爱而必得
    无限度接近草原的半圈月亮, 将毡帐前的小公主笼在了又大又黄的月晕里,宛如月中人。
    眼前人垂睫看她,原本眸色里只是有些讶异, 在乘月说出自己是出来打狼这句话后,额心蹙起, 眼睛里显而易见的多了几分疑虑和不理解。
    肩背后那只牢牢托着她的手提醒着乘月现下的处境, 她这下全醒过来了, 看着顾景星疑惑不解的眼神,手臂一瞬就起了一层细栗。
    出来打狼这等理由,但凡是个能正常思考的人, 都决计不会信的。
    乘月觉得自己很丢脸, 好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乃是大梁的镇国公主, 纵然心里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 眼前黑了一万遍, 到底还是保持了公主的风度, 只故作镇定地扶着顾景星的手臂, 眨巴眨巴大眼睛。
    “其实, 我只是想看一看野狼。”她面不改色地改口, “我想知道野狼会不会在月下嗷呜嗷呜叫。”
    小公主说嗷呜的时候, 鲜润的唇窝成了一个小圆,可爱有如一只吐泡泡的小鱼。顾景星哦了一声, 耐心地将她扶正站好, 视线才落在她的衣着上。
    公主雪玉般的面颊上, 压了一道儿睡痕, 显是将将从梦中醒来。
    她只穿了一件儿青州冰纨料子的寝衣, 染了十分浅的樱色, 因从帐中冲出来的动作太过剧烈, 公主的身形又格外纤细单薄,那寝衣领口便散了泰半,露出了一片白皙的玉肌骨。
    顾景星的视线在触到那一片雪玉时,一瞬便转开了眼,再往周遭因公主冲出来而愣住的一班巡逻护卫那里一看,但见人人面上都挂了些怔忡,往公主这里注目过来。
    顾景星脚步轻动,挡在了乘月的身前,扬声喝道:“都给我把头低下去!”
    上任不过半月的步军司统帅,虽平日里不苟言笑、清冷孤高,却鲜见他高声训斥之举,此时他的一声令下里,分明带了克制的怒意。
    几十名巡逻护卫在这一令下,静默地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眼睛。
    乘月还处于自我尴尬的状态,尴尬到头发都像是要竖起来似的,顾景星回转身,看公主的毡帐帐门处,有个小脑袋探出来,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
    是苏元善。
    这下好像能确认公主突然跑出来的原因了,也许是正睡着却发了噩梦,又听见外头有野狼嚎叫的声音,才会飞也似的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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