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看他沉默,又道:“一生一世的事情,除了信任,实没有什么证据可供佐证。你就信我一回好不好?小津信得过陛下,你就信不得我?是要我死过几回才……”李牧听不得他说什么死不死的,索性团了袖摆塞住他嘴。正是怕他出事,才要岑季白准允,让西北的探子拨一部分给林渡专用。至于信任……李牧却不知能不能给付信任。
    林渡吐了布团,好笑道:“你大概是舍不得我死的,不过我喜欢你可是发了狂,你不肯养下我,今儿我就奔到唐府去,咬死那姓唐的老鳏夫!”
    李牧亦是笑了,却是教他给气的。
    他道:“胡乱攀扯什么?你……”
    林渡挑了挑眉,又道:“我还到街面上贴布告,陵阳府君李牧是我林渡的夫君,谁他妈敢多看一眼,咬死他!”
    李牧狠捶了他几下,倒将自己两只手捶得生疼。林渡便将佩剑解下来,递到他手边,叫他换个省力的东西捶打。见他不肯接过,便掷了剑,只捧了李牧的双手,各自轻轻吹了吹,一边摩挲着那细长的手指,一边还要抬了眼直视着李牧。
    李牧愈来愈是心慌,待林渡贴近了他的一只手,小狗似的轻轻舔上去时,李牧浑身震颤,慌得退开几步。
    林渡张了张口,作势要喊,李牧只得上前,再次任他搂住了。如此投怀送抱,不算应下,还算是什么……李牧叹了一声,心里头却有一种隐秘的说不清的喜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哥哥啊,喝醉了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看看你们家三个哥哥,再看看你……
    简直恨铁不成钢!
    第88章 番外三之一: 何以自牧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父亲曾教我,君子当谦卑自守,无关境遇高下……但我跌得太狠,君子与否,其实无谓了。
    秦州首府梁城,西开街上,四六巷子,向内走到深处,第二十七户人家,酒香最浓烈那一家。
    小时候,姐姐告诉我,如果我走丢了,便找街边做买卖的货郎送我回去。要记着家里住址。
    我家在梁城。
    四大世家之一的周家,是在梁城发家,这里是周家祖地,算是夏国西部最富庶繁华的地方。
    我家是小门户,父亲守着祖传的酿酒手艺,一家人,我同姐姐、父亲与母亲,平顺度日。闲时,父亲教我识些文字,拨一拨算珠。有时父亲母亲忙碌,姐姐便带我到街面上买些点心,小糖瓜,酥杏仁,薄皮大馅儿的肉包子……梁城的点心总是味美。
    再后来不知怎的,姐姐便不再上街了,家里总有媒人来,父亲母亲急着为她寻个婆家。听母亲说,这一年来,梁城的姑娘,凡是十三岁往上的,都急着定亲事,急着出嫁。
    我后来知道,那时候周墨在秦州,替堂姐周静淑四处寻些美貌女子□□,送到宫里去,讨夏王欢心。
    姐姐是定了亲的,却没来得及嫁过去。那一日房门重响,老仆启了门,进到院子里那些人,衣服上都绣着一个“周”字,他们簇拥着一个华服公子,站到我们一家人跟前。那华服的公子叫做周墨,他说,闻听秦家的女儿绝色,他们想买她入府。父亲不肯答应,那些人便将父亲按在地上,问姐姐,是要父亲死,还是要父亲活。
    姐姐哭着说要父亲活,要一家人都好好活……她教那些人带走了。临行前,周墨回头望了我一眼,将买下姐姐的银子扔到我脚边。我踹了银子,想扑上去抓住姐姐,姐姐却不许我上前,跟我说,父亲母亲只剩下我了,让我照顾他们。
    我其实也抓不住姐姐,他们人马强壮,我们家却只有几个人,而那几名家仆,都缩在了墙角,不敢发声。
    母亲哭瞎了眼睛,家里再也没有人笑了。
    没过多久,那些衣服上绣了“周”字的人又到了家里,这回,是将我带走了。父亲要护我在身后,却护不住我。
    我进了周府,才知道周府中养了许多如我一般的幼童。像我这样的幼童,是叫做娈童。
    他们有的待客,有的是专侍候周家主人的。我常常看到有人挨打,这是活人;我也常常看到有人裹在染血的床单上教家仆扔出去,这是死人。
    新入府的幼童要学许多东西,有人教我们笑,有人教我们吹拉弹唱。在我前后入府的,好些已经没命了,听说我是周墨看上的人,要好好教养,以后侍候公子,这才让我多活上些时候。但我想,多活上些时候,以后大概还是会死。
    我不想伺候人,也不想死。
    娈童的教习是周墨亲信,有一天,他指着我说,那秦夫人在宫里那般得宠,她这弟弟模样也是太好些。我知道他说的是姐姐,我想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姐姐如今是怎样,便总是小心听他讲话。
    断断续续地,我也知道,姐姐想接我同父亲母亲入王都。
    我想到姐姐身边去,离开这里,就不用再学那些东西,也不用死。可教习告诉我,这些是痴想,别看姐姐而今得宠,可陛下最喜欢的,一定还是周夫人。即便怀孕了又怎样呢,真要是生个儿子,她也就死了。
    我装出极笨极蠢的模样,很多事情学不会,教习便要我一遍一遍学。我一直在找路跑出去,可我找不到。这府里除了死人,只有一种人能出去,是染了重病的人。小孩子很容易得病,一场高热烧得人疯傻,还有天花……
    我虽然总是学不会,教习却告诉我,再过些时日,等周墨回府,不管我会不会,都要去侍候,他让我放聪明些,若是会伺候,也许捡条命在,能养在房里。
    我怕极了,于是我偷偷抓了老鼠,抓虫子咬自己,姐姐说这些东西身上不干净,带了病;只要有小孩生病了,我都往他们跟前凑,夜里偷偷爬到他们床上去,半夜里再溜回自己的铺位……可我一直没有生病。
    后来,我们屋里有个发热的小孩,夜里我也去他铺上冻了一夜。第二日,他的皮肤上已经冒出许多红疹子,这是天花,而我也发热了。周家人怕我也是出天花,便一道扔了我们去乱葬岗里。
    我发着高烧,勉强爬了起来,走到大道上,告诉路人,我家在梁城西开街上,四六巷子,向内走到深处,第二十七户人家,酒香浓烈那一家。我家里有银子,送我回去,父亲会给他很大一包银子。是很大一包银子,去哪里卖我都得不了这个数,送我回去。
    但我回到家里,远远地并没有闻见酒香,家里似乎很久没有酿酒了。愈走得近些,浓烈的血腥味道便扑了满面。家门破了,摔在地上,门槛上还倒了一个女人。
    我识得那是母亲,哭喊着扑了过去,母亲看不到我,只能伸出手来碰着我的手,她张口时嘴角流下好多血水。我怕极了,想给她找医师,可母亲无力地摆手,让我去找外祖,她告诉我,姐姐死了。
    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我穿过院中七零八落的尸体,踩着血水,去父亲藏银子的地方摸出一包来收在身上,又找了些衣裳。
    我不知道外祖家在哪里,总归不是梁城,要去外祖家,是往南边走,要坐马车行上许久,可我不识路。
    那路人本是早吓得跑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折返回来,等我走出小巷时,对我说,他领我去寻医师。
    我没有得天花,只是普通的伤寒,领了药,我在他家里养好病,也就偷偷跑了,我怕。
    他带了人往家来瞧我,那人的眼神,同周墨望向我的时候,是一样的……
    我不敢回家,也没有银子了,只知道往南城门出去,一直走,走很久很久,就是外祖家。
    走在路上的时间很长,太长了,我知道我走错了路,寻不到外祖了。可我没有地方去,只能继续走下去。一路上乞讨度日,身上沾满了泥污,再也没人瞧得清我的模样。
    第二年冬天,大雪落下来,我已经冻馁得走不动道了。停在一户小院门前,我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便拾了竹杖敲了敲门,想乞口饭吃。后来,那开门的老夫妇收养了我。
    我跟着他们姓了李,在乡间过了两年太平的安生日子。只是养父母先后过世,临死前,养母将我托付给城里的侄子,让我去他商铺里做个伙计,因我识得字,也能算账。
    我算得很好,很快,很准,掌柜的给我涨了不少工钱。他说让我留在铺子里,攒些钱,娶个好人家女儿安生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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