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家议亲,若无歧见,自是好事。但你赐婚,是不是不好……”岑季白有些迟疑,“宋氏一门,星沉为嫡长,虽有两个庶弟,尚未总角,又不是老丞相与先生身边养大……”
    “所以小浔先去迎了宋先生么……若是万不得已,你不要我帮他?”林津横了他一眼,察觉到母亲视线,又敛容装乖了。
    “……渐之不能嫁?”岑季白为难了。
    “能啊,”林津凉凉道:“嫁了小浔,你还要不要西北?”
    “……”岑季白完败。
    出嫁男子不得为政,这规矩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又极合情理。若是满朝文武都看对眼了你侬我侬的,夫妻吵个架彼此互掐,那他这朝政还要不要?更怕是拈酸吃醋,你争我夺的,为了争一个心上人,闹得鸡飞狗跳。况且宅院深大,总是要人看顾的。
    想来宋之遥堪堪回到陵阳,不对,是还在陵阳城郊,就要为侄子婚事愁闷,怕是好生郁气。
    岑季白有心让林浔与宋晓熹自己先耗着,便说了些堂皇喜庆的话,携着林津离府了。无论是宋之遥还是林浔,若是见着了,怕是来者不善,他带林津避一避。
    转眼便是九月,九月初飞羽军与射声部演练,这是验收飞羽军成果的大事,岑季白与林津自然亲往演练场地,看看两军战力。场地就在射声部驻地,三万对三万,三日之内,两军将士作攻防野战。
    岑季白与林津在高处扎营,一边辨别对阵,一边看着两军不时呈上来的作战布署。
    将士们刀剑上包了浸墨的黑布,点到即止。算是让这两支新兵部队提前体验一翻战场凶险,练一练临场反应。射声部虽然也算得精锐,但飞羽军耗费李牧与林津多少心血,又耗费多少财力,实是射声部不及。加之领兵的颜无用兵奇诡,莫折锋锐无匹,射声部这些新兵也好,将领也好,还真不是对手了。
    “陛下,阿银幸不辱命。”阿银这几年也是晒得黑炭一般,个子却魁梧许多。
    “辛苦你了,”岑季白又道:“今秋扩军,打算招多少人马?”
    阿银憨厚笑笑,挠了挠头,道:“这是李大人与莫将军定的,臣只会训兵。但臣听莫将军的意思,该是再招三万人,有一万是骑兵。”
    再招三万,那就是老兵新兵,一个带着一个。岑季白也觉可行,这事情本也是急不得,便道:“……等这一批新兵练起来,你领着严字部,先回王宫换防。”
    “是,末将领命!”因这才是阿银本职。
    “嗯……传莫折他们进来。”岑季白便挥手让他叫人去了。
    既然是点到即止,这些将士身上纵然狼狈,不少泥点子墨渍,却很少有带了真伤的。莫折与阿银这样武艺出众的,又是领兵的将军,连狼狈都不见得。反倒是颜无脸上青青紫紫,像是泼了只染料缸子,更是肿得看不清人样。
    “这是怎的?”岑季白疑惑道:“不是点到即止?”
    “怕是拈花惹草,惹到射声部里,教人下了黑手罢?”莫折在一旁幸灾乐祸。
    “呸!射声部那些能是花儿?本将军……嘶……”颜无捂着下巴,强辩道:“本将军拈上的,哪一个能舍得伤了我?也就是射声部那些人太乱了,上百人围上来,差些没踩死我。乱哄哄,哪儿像个兵……”
    若非授意,射声部怕是出不了这样的乱子,林津与岑季白相视一笑,都不曾提及该是哪个下这样黑手。
    那日宋颜两人宴席上的情景,确是看着投契的,林浔去迎宋之遥,碰了一鼻子灰,恐怕是又置了好大一回气。宋晓熹同林浔两个,任谁都能看出来,便是林夫人那里也是默许了。宋晓熹无心从政,该是无所谓嫁娶这回事情。只宋氏仅他一个嫡子,不想放他出嫁,故此林浔是不大高兴的。他都不高兴了,颜无还惹到他头上,自然就……
    林津心道,颜无这好色的毛病……倒该寻个法子治他。
    “我们去看看败军之将?”岑季白笑道,“渐之这一回,怕是急眼了。”
    林津点了点头,去看看射声部的兵,也看一看他的故地。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又是败军,驻地中这些将士面上都没什么神采,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林浔领着众将军迎了出来,竟没顾得上换身衣裳,想是先前急着分析败局成因罢。
    颜无一看到林浔这些人出来,眼珠子瞪得浑圆,气道:“不平,不平,说好的新军对练,他们是西北战场上回来的,怪道我打得如此吃力,不平不平!”
    “你不是赢了吗?”林浔气得咬牙,他心目中最可厌的人,颜无可排前三。他与钟秀、徐骁的确都是西北战场回来的,但还是输了这一场,占着主场优势输了这一场,好生丢人!转念一想,也不是他们丢人,而是……
    “臣亦是不平,陛下偏心,三哥你也偏心!”林浔不服道:“飞羽军是怎样训练怎样的配置,射声部又是怎样……”
    射声部里若是每个士兵每个月也能有二百文铜钱,每天三顿都有大块肉片子,他们也能玩儿命地训,单兵素质甩开现在一条朱雀街那么长远。
    岑季白并不言语,林津便道,“你要射声部照着飞羽军演练,一日里八个时辰苦训,军制武备,将士任免,也皆如飞羽军一般,如此可行?”
    “自然可行!”林浔要军队的战力提升,要底下的将军们晓得到底该如何领兵,要同飞羽军一般,甚至射声部会更拼更用心,他要甩开颜无十条朱雀大街那般远!
    “自是可行。”钟秀代了钟徐两家应诺,军中本是林姓独大,林家没有意见,他还有什么可说呢。况且,他也希望手下将士更为出色。
    林浔跳到点将高台上,高声激励众将士一番,特特点出岑季白承诺,底下众将士山呼夏王万岁不已,个个振奋起来。林浔满意极了,向着岑季白一拜,重重地跪在地上,好像他就是块印玺,往帛书上狠命戳出个鲜艳的大印章来。
    岑季白抬手虚扶,让他平身,揣着高深威严不失亲和的笑意。但他心里想着李牧报给他的飞羽军军饷,暗自肉疼。林浔代表的可不只是射声部,还有长水部新军。
    射声与长水原由内史负责军饷,岑季白少府中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仁和记,也就是他在外头的私库再拿出一些,武器装备之类,也如飞羽军一般出自仁和记。驻地之内这大片山林,有将士负责养些禽畜。如此,应该是可以支撑几年。其实这几年内史府库中也是攒了些银两的,核查常平仓、南巡,多少让地方官员收敛许多。各地的赋税上齐,商事兴起来,收的税银也多些。还有抄家抄上来那许多……只是南南北北这么些书院啊、工事啊,花销也太多些。现下虽还有盈余,但日后……也难怪岑季白与李牧都要打世家的主意。
    看他实在有些苦恼模样,林津便带了他去驻地后头的山林里散心。见地上散落些野栗子,便让人拾了些,找处空地升起火来。
    林津剥了颗烧熟的甜栗子,送到岑季白口边,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也不知又犯了什么傻。林津拿着栗子在岑季白眼前轻晃,又作势要放入自己口中,岑季白却还是没有反应。林津莫可奈何,噙住栗子待要吞下,稍后再与他剥一个。岑季白却忽然按他在地上,启开牙关,夺了栗子去。
    栗子甜糯,这一世里岑季白第一次尝到林津烘烤的滋味。
    前世他与林津在军中,少年人贪玩散漫,因着身份缘故,加之他们武艺又高出常人不少,林津便常带了他往驻地附近的山林,采些野味山果与他。岑季白是宫里出来的,后来倒也罢了,只是初到军中那些日子,是有些食不下咽的。这倒不是他娇惯,着实是军中伙食太差,骤然之间受不住那些。再后来也就成了习惯,便是去了北境,林津秋冬时也带他烤一堆栗子,火舌蹿啊蹿,粟子哔哔剥剥地响。虽说也是可以抓些河鱼、山鸡之物,但他家三哥这一生……也就能煮个面了。
    好在栗子是不用煮的,岑季白喜欢林津烤的栗子。
    林津看他喜欢吃栗子,又剥了与他。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从前在这里与你传信,说射声部里种种不好,你让我等一等。如今,算不算我等来了?”
    岑季白愣了愣神,再是点头,那时候的他满心仇怨,只守着几封书信,暂得一点心安。何曾想到有今日圆满。
    “那你怎么倒有些不高兴了?”林津道:“我看你像是藏了心事。”
    岑季白躺倒在地上,看着树枝间隙里透出的晴朗天空,碧蓝碧蓝。他道:“我在想……抄家太多,是不是要记我暴虐凶残,嗜杀无度;一味贴耗在军中,预备大战,可算是穷兵黩武?”
    “岂算是穷兵黩武?列国欺我夏国武备不济,虎视眈眈,我夏国自当富国强兵,灭了他们贼心。”
    “如周家,上官家这般世家,留着可恨。”林津拨了拨火,又道:“我看着都恨,边关将士有多苦,百姓又有多苦,他们本就该死。”
    “至于林家,我林家子弟为将领兵,从来凭的是真本事。”林津颇为自信,火光映得他脸上红艳艳的,道:“你瞧着吧。”
    岑季白自然是知道的,这一家子抓周那时就只给抓兵器,启蒙用的是兵法。林浔小时候与他抱怨,最怕林大将军在府上,夜里守着他说故事,说几场百年前大战,惊心动魄的。夜里,他还梦见林家先祖一脸血地训他。
    岑季白忽然就安心了,遂也剥起栗子来,小小地完整地剥出一颗,这是予三哥的;再小心地剥出一颗,这还是三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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