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周惯例,正月十五在长安街设下连绵数里的灯市,张灯结彩焰火通宵,帝后登上城楼,与万民同乐。
    达官贵人自然跟随,伯爵府也不例外,老夫人和赵氏入宫,马丽娘是次子媳妇,身子又不好,便不入宫了,每年在府里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领着少爷小姐一起观灯,吃汤圆,唱歌谣,欢度佳节。
    今年马丽娘却说,还是成亲前几年到外面观了灯的,如今静极思动,想去街上走一走,观观灯。
    孔连捷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传下话去,他亲自领着,长春院大大小小的主子只要想去的,都可以跟着。
    偌大的四进院子顿时像烧开水的汤锅,沸沸扬扬热闹起来。
    马丽娘大病初愈,身边离不开人,带衣服、拾首饰、带汤药吃食一样样安排下去,绿云秀莲为首,二等丫鬟都带上了,红叶也跟着。
    两位姨娘、小姐少爷只带贴身丫鬟,昭哥儿由马丽娘亲自抱着。徐妈妈心细,和马丽娘商量了,带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又让随从带着滑轿,远远跟在队伍后面。
    红叶在原来的世界也观过灯,那是在她做姨娘的第一年,新夫人苏氏进门,比孔连捷小十来岁,孔连捷非常宠爱,什么都依着苏氏。红叶穿金戴银地,一整晚见到孔连捷和苏氏恩恩爱爱,再好看的灯火也如同纸板。
    现在,红叶没有姨娘分例的大毛衣裳,只能从仆妇衣裳里面挑选,心情却好的不能再好:“外面下了雪,穿件夹袄,外面套上棉袄,怎么也够了。”
    彩燕翻箱倒柜,找自己的雪帽,看看棉鞋迟疑起来:“我的鞋子给了家里,这双鞋是我娘的,底磨破了。”
    红叶套上今年府里新做的厚棉袄,坐在床边换棉裤,指指自己柜子:“我去年的还有,你要穿,就拿去。”
    彩燕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好姐姐,等回来,我给你做双新的。”
    小丁香和香橙满脸羡慕,坐在门边不吭声:她俩太小了,不可能跟着出去。
    片刻之后,孔连捷两名贴身随从清点站在院子里的仆妇丫鬟,等府里代步的小油车到了院门,便去正房请主子们。
    门帘一掀,披着玄狐毛皮宝蓝色鹤氅、发髻簪一根羊脂玉簪子的孔连捷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下面伸个懒腰,娴姐儿一件石榴红羽纱面银鼠皮出风毛鹤氅,掐金小羊皮靴子,戴一顶镶红宝石的卧兔儿。至于马丽娘,裹得严严实实,有徐妈妈和秀莲一左一右搀扶着,由奶娘抱着的昭哥儿紧紧跟在身边。
    再次行走在贯穿京城东西的长安街,红叶恍如隔世,不知道是梦还是自己的臆想:
    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街道两侧林立小摊小贩,视野中的屋檐、街道和建筑物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已经黑下来了,行人如蚂蚁,把长长的街道塞得寸步难行,喧闹、呼喊与孩童的嬉笑不绝于耳。往来巡逻的顺天府衙役满头大汗,不时吆喝着,把挤成一团的游人驱散开来。
    忠勤伯府出身行伍,有体面的护卫一代代跟在府里,忠心耿耿之余,也很有经验,什么场面都应付得来。诺,见游人众多,护卫首领打个手势,数十名护卫手挽手肩并肩,把数位主子、十余位丫鬟仆妇围在里面,与外界隔离开来。
    马丽娘身边仆妇众多,红叶便走在队伍中间。前面便是娴姐儿,这位二小姐还是幼年时阖府观过一次灯,懂事之后都在府里过节,今天像出了笼的小鸟儿,激动得脸都红了,紧紧牵着父亲的手,不时奔到两侧小摊,见什么都新鲜,买什么都不砍价,一口气买十多只灯笼(兄弟姐妹加祖父母、伯父伯母,还要送给闺蜜、堂、表兄妹),自有孔连捷的随从付钱。
    咦?红叶睁大眼睛,发现护卫里面有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蓝色劲装,肩上披着玄色披风,是熟人,展南屏。
    只见他满脸严肃,目光炯炯地审视靠近队伍的行人,右手不时扶住腰间的刀柄。
    奇怪,原来的世界,她好像没见过这男人;再一想,她做姨娘时总共也没出过几次门,红叶便释然了。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红叶随口答应。
    原来是前方一间卖灯笼的店铺人头攒动,随从过去一瞧,灯笼是从琉球国运过来的,式样精巧,颜色靓丽,价格也不菲,有些灯笼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娴姐儿被一盏大鱼形状的灯笼震撼了,瞪圆了眼睛,“红叶,红叶!”
    她的丫鬟回头喊,红叶连忙艰难地穿过人群,挤到店铺前面,立刻被娴姐儿指着的灯笼吸引了注意力:鱼灯并不少见,面前这盏却不是常见的鲤鱼灯,而是一尾头颅宽广、身体呈流线的大鱼,尾巴似剪刀,眼睛小小的,嘴巴可以活动,整个灯笼有半个人那么大。
    红叶没读过《庄子逍遥游》,不然便该知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鱼灯通身呈宝蓝色,靠近肚腹的地方是鱼肚白,翠绿色的双鳍可以摆动,底部是灯座,里面燃着一支短短的蜡烛,把整条鱼映得金碧辉煌,不似人间之物。
    “红叶红叶,你给我绣一个荷包,就绣这条鱼,再绣一方帕子。”娴姐儿撅着嘴巴,满脸失望之色:随从刚刚去买,店铺老板却说,鱼灯只有这一盏,已经卖出去了,买主是四皇子,一会儿四皇子府会派人来取。
    四皇子是当今太子同母弟弟,很受帝后宠爱,满京城谁人不知?
    红叶答应了,仰着头,认真记下鱼灯的颜色形状。
    队伍停滞下来,孔连捷亲自过来瞧,听说“鱼灯卖出去了”,安慰女儿“换一个,只管挑,爹给你买。”
    娴姐儿闷闷不乐地,挑了一盏绘满彩蝶的走马灯,和一盏含苞待放的荷花灯,比不上鱼灯,也比普通铺子卖的强得多了。
    灯笼着实漂亮,红叶也有点动心,可正主子都在,哪轮得到丫鬟,便没吭声。
    继续前行,不光灯笼,卖什么的都有,卖梳子的卖绢扇的卖把劲的,卖吃食的也很多,有一罐罐的糖果,一碗碗的杏仁、霜油茶和冰粉,一串串的糖葫芦,映在灯光下面格外可口。
    说是观灯,总不能像平头百姓一样,从东街走到西街,府里管事早早在长安街沿街的北平楼包下雅间,一行人走的脚都疼了,到北平楼歇脚。
    雅间在二楼,中间用两扇牡丹屏风和落地罩隔开,孔连捷马丽娘连同小姐少爷占了视野好、更宽敞的一间,茶水点心鲜果流水价送进去;两位姨娘在另一间,由头脸的大丫鬟轮番进来歇脚。
    徐妈妈擦着汗过来,“小蹄子们,妈妈嗓子快冒烟了。”丫鬟们请她坐的请她坐,奉茶的奉茶,捧水果的捧水果,又央求她“买些头花回去。”
    刚才一路行来,主子们买东西,丫鬟们跟着伺候,谁也不敢开口,现在歇下来,再不提一提,就白带着钱来了。
    徐妈妈捧着莲子汤,拿腔拿调地“等会吧,等夫人心情好,我再提一提。”丫鬟们奉承“您老人家提了,哪有不成的道理?”
    难得出来一回,谁也顾不上歇息,轻声细气地到窗边张望:行人摩肩接踵,整条街道犹如一条光灿灿金闪闪的游龙,与天上璀璨光洁的星河交相辉映。
    红叶探出脑袋,呼吸着凛冽清新的空气,闭上眼睛,--这一刻,重新活了一回也好,亦或两个不同的世界也罢,她满心虔诚地拜谢菩萨,拜谢上天;红叶告诉自己,这一次不一样了,要好好活下去。
    睁开眼睛,她忽然看到,灯火通明的北平楼台阶之上,立着一个高个子男人。
    是展南屏,盯着进进出出的客人,身后两个随从大概奉了娴姐儿的令,买了几碗桂花羹进来。
    不知怎的,展南屏似乎感到什么,仰起头,望着窗子中的红叶:灯光与星光倾泻下来,映着他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孔以及坦诚而灼热的目光。
    一时间,红叶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脸庞热腾腾,什么话也说不出。
    深夜回到府里,人人累的人仰马翻,马丽娘是坐着滑轿回来的。彩燕把带回来的头花分成几份,红叶慢慢叠起衣裳,便睡下了。
    过了两天,冯春梅传进话来,展南屏父亲托人打听,想与自家结亲。
    第12章
    “说是老子在老爷跟前做事,展南屏和弟弟跟着大爷,在外院极有体面。”冯春梅喜得合不拢嘴,指着府门方向:“你弟弟去过一回,整整齐齐一个院子,你嫁过去了比夫人这边还强。”
    就好像她已经嫁人了一样,红叶嗔怪“娘!”
    冯春梅急扯白脸地,“你再挑,你再挑我和你爹就不管了,你自己说要嫁人,我和你爹费劲巴力,你挑三拣四的,没一个....”
    红叶拉着她胳膊,“娘,我什么时候挑三拣四了?我又没说大展护卫不行。”
    冯春梅如释重负地,在屋里团团转:“就是岁数大了点,二十三了,可年纪大了,知道疼人,过日子哪有笊篱不碰锅沿的,拌起嘴来能让着你。他爹说了,若是成了,就早点办事,正好你岁数也到了....”
    就这样,嫁给那个相识又陌生的男人吗?红叶默默数着,去年九月初一大相国寺第一面,药师佛诞辰第二面,前两天正月十五,见了第三面....
    不用说,嫁给大爷孔连骁的护卫,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不用看马丽娘和苏氏的脸色,不用留在长春院,不用每次见到孔连捷,心里都别扭极了。
    可....红叶看看紧闭的窗子,换成之前,她一定欢欢喜喜嫁过去,可她这个情形....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在这个世界多待一天,就是上天的恩赐,如果嫁了人,有了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怎么办?
    她心事重重地,对母亲说“娘,我想见他一面。”
    冯春梅恨不得早点把日子定下来,嘟囔“不是早就见过吗,还见什么见。我给你说,你爹打听过了,大展护卫是在府里长大的,在大爷面前得力,赏赐是第一份的,长得也好....”
    她推推母亲胳膊,“娘,怎么也要见一面,这么大的事,不能人家一说,我们就答应了吧?人家不把我们当回事,也会得罪张成家的和李老三家的。”
    听着有道理,冯春梅便答应了,拿了一朵正月十五从街上买回来的大红绒花,一包桂花糖,欢欢喜喜地走了。
    元宵节过去,伯爵府三位爷的假期结束,正院、长房和二房长春院各自忙碌起来。
    孔连捷任五军都督府副指挥使,正月里事务不多,消磨时光罢了。上峰小妾生了个儿子,在家里宴请同僚,订了京城有名酒楼清香阁的酱肘子和八宝鸭。他欣然赴宴,喝了不少金华酒,深夜醉醺醺回到府里。
    彼时娴姐儿、昭哥儿各回各的院子,旭哥儿慧姐也早早歇了,正房飘着淡淡的药香,马丽娘已经睡下了。
    孔连捷问“夫人今天可安好”,徐妈妈连忙屈膝回话:“早上起来略有些乏,太医院的医生把脉,说,怕是过年累着了,让多歇息,夫人便没出门,上午哄着昭哥儿,中午二小姐回来了,陪着夫人用了饭,歇了午觉,夫人对着清单,找库里的料子,准备做春衫。”
    孔连捷打着酒嗝坐在椅中,端起秀莲捧来的温茶咕嘟嘟喝了干净,“夫人今天吃了什么?”
    徐妈妈倒背如流:“早上吃了两个小笼包子,半碗粥,中午二小姐昭少爷在,吃的是八珍火锅....”
    说话间,内室传来响动,小丫鬟掀开帘子叫“夫人醒了”。孔连捷一边嘟囔“怪我”,一边走进卧房,大马金刀往床边一坐,马丽娘穿着桃红色镶水红边细棉睡衣,握着他的手嗔怪“这么晚才回来。”
    孔连捷双手比划“老马生了个儿子,这么大,眼睛已经睁开了”,又搂着她“明天打发人去买清香阁的肘子。”
    马丽娘嫣然而笑“爷对我真好”,满屋丫鬟仆妇都羡慕地笑。
    时间不早,马丽娘推他去睡:“明天还得早起呢。”孔连捷应了,叮嘱她“好生养着”,站起身走出正房,跟着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走了。
    秀莲快手快脚地撤掉宝蓝色大迎枕,和徐妈妈扶着马丽娘躺回被窝,打个哈欠“睡个觉也不让人消停。”
    徐妈妈刚刚放下帐子,小丫鬟又进来说:“夫人,清风(孔连捷的随从)来说,二爷路上吐酒,把今天穿的鹤氅脏了,书房只有一件石青色灰鼠皮大毛衣裳,问二奶奶再拿一件备着。”
    马丽娘皱着眉头“这些没脚蟹,越来越不会伺候了!早干什么吃的!”
    灰鼠皮的衣裳不是不能穿,对于伯爵府二爷的身份,略低了些。
    正房的衣裳鞋袜由二等丫鬟双福管着,当下秀莲去后罩房叫起双福,绿云也被惊动了,三个人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宝蓝色素面镶白狐皮鹤氅,一件佛头青绣团花竹叶纹锦袍,连带细布里衣、亵衣、鞋袜满满一大包。
    马丽娘这才消停,由徐妈妈劝着睡下,秀莲带着个小丫鬟捧着走了,
    秀莲到院门外一瞧,夜幕黑压压,两顶过年的大红灯笼照着,半个人影也没有--清风等不及,已经走了。
    她一边嗔道“急什么急”,一面指挥小茉莉“走稳些”。
    小茉莉是专门伺候她的小丫鬟,别的不说,领路是练过的,用一盏琉璃灯笼把前方照得清清楚楚。两人顺着青石道路穿过少爷小姐住的三进院子,路上遇到巡夜婆子,报了名字,一路行到孔连捷的书房。
    这里和正房一样,也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屋,左右两间耳房,东西厢房相对而立,后罩房住着丫鬟,随从和小厮住在外面院子的倒座房。
    踏进院门,秀莲就见孔连捷只穿家常袍子站在正屋外的青石台阶,像是刚刚吐完,闭着眼睛,单手扶着红漆立柱缓劲儿。
    秀莲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把包袱塞给小茉莉,双手扶住孔连捷胳膊,嗔怪地叫:“人都死绝了?让二爷就这么出来了?”
    孔连捷看她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这丫鬟一件青缎镶水红芽边比甲,粉红袄子,白色挑线裙子,鬓边戴一朵粉红绒花,眉目含情,下巴尖尖的,虽然比不上红叶,也算是七分人才了,便笑道“不是还有你吗?”
    秀莲脸一红,跺跺脚:“奴婢是给二爷送大衣裳来的,这么冷的天儿,二爷着了凉可怎么好?莺歌姐姐呢?”
    孔连捷笑而不答,扶着她肩膀一步三摇地走进正屋,嘴里笑道“什么莺歌八哥,我瞧着,都没你好。”
    秀莲脸庞一红,把这位二爷扶进书房左侧卧室,靠窗一张镶着大理石的大炕,对面是一张不大不小的拔步床,宝蓝幔帐低低垂着,并排两个湖蓝色绣鸳鸯戏水的枕头。
    不知怎么,孔连捷身体软软往下滑,秀莲几乎被带倒,使出浑身力气把他送到床边,额头汗都出来了,还没转身,就被孔连捷一把抱到床铺之中。
    “二爷,别~”秀莲被男子气息熏得意乱情迷。
    孔连捷香一香她红唇,在她耳边说“别什么?为什么别?不说好生伺候爷,要去哪里?”
    忽然之间,秀莲想到马丽娘和徐妈妈的话,想起红叶俏丽的脸,想起绿霞告诉自己“夫人给你在外院挑小子呢”,想起外院窄小的群房,长春院两个姨娘的院子,便抿紧唇,依偎在这位二爷怀里不吭声了。
    孔连捷得意地笑,翻身压住她,一把扯开秀莲腰间大红汗巾子,嗅一嗅“好香!”
    外间客厅,小茉莉半懂半不懂,捧着个包袱不知怎么办。石阶脚步声响,一个青缎镶五彩芽边的丫鬟用红漆绘花卉托盘托着一盅醒酒汤,笑道“送衣裳来的吧?放椅子上吧,等我腾出手,给你糖吃”
    是在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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