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小厨房的钱妈妈,也被扣了三个月月例,若她不是马丽娘的陪房,差事必然保不住了。
    经过今天的事,马丽娘想把儿子挪入自己屋里,可她常年吃药,怕过了病气,想了又想,依然把昭哥儿留在东厢房。
    经过一番折腾,马丽娘露出倦色,娴姐儿婉言安慰,陪着母亲弟弟歇了午觉,窗外暮色四合,夏风吹拂,已经到了傍晚。
    赵氏介绍来的医生和往常的医生不一样,不建议马丽娘成日躺在床上,“每日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娴姐儿想让母亲散散心,便撒娇“娘,我的香囊还没挂完呢。”
    跟红叶相处数月,娴姐儿绣活不说,眼力长了不少,见到什么衣裳料子都想搭配一下。加上她订了亲,跟着丹姐儿在赵氏面前学家务,开始拿自家院里的人试手:
    端午做了装艾草香料的香囊,娴姐儿事先看过爹娘弟妹的屋子,做了不同颜色的香囊,准备挂在帐子里。
    这不是难事,香囊也是红叶几个绣的,娴姐儿动了动嘴;三天前马家堂叔到了京城,带来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娴姐儿日日跑到马府,把这个事给忘记了,今天早晨才把正屋和自己屋里挂好了。
    马丽娘叹口气,“一个你一个你弟弟,真是我的魔星。”到底没拒绝,由绿云扶着站起身,娴姐儿欢呼着跟在后面。
    昭哥儿厢房,挂大红罗帐,娴姐儿拿出两个宝蓝色香囊,给弟弟挂在帐角;慧姐儿屋子的帐子是官绿色的,娴姐儿挑两个玫瑰红香囊;旭哥儿卧房的帐子也是官绿色的,娴姐儿给庶弟两个湖蓝香囊。
    姨娘自然是没有的。
    娴姐儿摘了一朵月季,给马丽娘别在鬓角,牵着弟弟的手,娘三个边走边笑,一路到第二进院子,孔连捷内院书房。偌大院子静悄悄的,大概主子不在,值班的丫鬟去吃饭了,马丽娘便有三分不喜。
    娴姐儿忙打岔:“爹爹屋里的帐子是宝蓝色的,我挑了姜黄色的,跟我身上这个香囊一个颜色,不过没给爹爹绣五毒,绣了云彩和仙鹤。”
    说着话,丫鬟双玉推开正屋大门,烛台上的牛油蜡烛是新点燃的,吸吸鼻子,有酒菜味道,便奇怪起来:二爷下午出去了,不在府里,昭哥儿遇险的时候二夫人派人去找,还没回来呢。
    忽然之间,卧房的方向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双玉愣了愣,被一只细细的胳膊推开了,马丽娘冷笑着,大步走进丈夫的内室:
    靠墙一张雕着八仙过海的黑漆螺钿八步床,挂着宝蓝色幔帐,里面大红被褥凌乱,枕头一正一斜,显示是睡过的;窗边一张罗汉床,两个青缎比甲、大红罗裙的丫鬟一左一右,中间炕几堆着七、八个碟子,烧猪头肉、炸鹌鹑、油焖春笋、胭脂鹅脯、醋溜白菜、清炒豆芽、糖炒栗子和蜜饯金桔羹,还有一碟剥开的糖粽子。
    丫鬟黄鹂喝一口酒,把筷子一扔“哎呀,我不能再吃了,二爷赏了我料子,新作的裙子都穿不了了。”
    “怕什么,左右二爷不嫌你。”另一个丫鬟喜鹊笑道,瞄一眼黄鹂鼓鼓囊囊的胸铺,故作惊讶地问“我看啊,你不像做丫鬟的,倒像陆妈妈似的,专门给二爷喂....”
    陆妈妈便是昭哥儿的奶娘,在府里伺候几年了。
    黄鹂啐了一口,跳起来绕过炕桌打她,“要死了你!二爷回回沐浴叫你伺候,在浴桶里玩些什么花样儿,打量我不知道!”
    两个丫头嘻嘻哈哈在屋里转了个圈,不知怎么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以为是孔连捷回来了,娇声细气叫“二爷~”,回过头,见到的却是马丽娘冷冰冰的面孔。
    马丽娘的目光从两个丫头苍白的脸庞移到杯盘狼藉的炕桌,再到宝蓝色的罗帐,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
    “绿云,跟南弦去外院。”马丽娘的声音非常平静,带着些许厌恶,仿佛两个丫头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说我的话,再叫人牙子进来一趟。”
    第19章
    端午当天,中午在府里吃过饭,孔连捷便和永昌伯家的三爷于广出城跑马,出了一身汗,捉了两只野兔,一人分了一只,回城喝酒去。
    平时常去北平楼,吃腻了,孔连捷提议“换一家”,便去了一家不太有名的湖南菜馆,什么剁椒鱼头、辣椒炒肉、金鱼戏莲、板栗烧菜心、洞庭金龟、红煨鱼翅、东安子鸡,一大碗甜羹,又上了时令的鸭蛋和粽子。
    孔连捷不太能吃辣,偶然吃一次倒也过瘾,于光的岳父在湖南做过六年知府,连带他的妻子也爱吃辣椒,府里特意聘了厨子,两人你一盅我一盏,吃的满头大汗。
    于光夹一块板栗,随口问“上次你说,你夫人病得厉害,这一阵如何了?”
    孔连捷喝两口甜羹,随口答:“能如何,熬着呗。”
    于光是个爱管闲事的,“没给你抬几房妾?”
    孔连捷哼哼两声,叹息“哪有你夫人贤惠,左一房右一房,也不怕府里面没地方住。”
    永昌伯府这一辈十一个儿子,八位小姐,各自娶妻生子纳妾嫁女,一个个院子像鸽子笼,说句话隔壁就能听见。
    于光把胸铺一排,斜着眼睛:“男子汉大丈夫,纳几房小妾开枝散叶,那是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不像某人,只敢往房里划拉丫头。”
    孔连捷也不生气,抄起酒壶灌他:“左右忍不了几天,你瞧着,到那一日,我纳她十房八房。”
    一顿酒喝到深夜,醉醺醺地和于光分手,孔连捷也不骑马,从大街上走着醒酒,走不几步“哇”地一声,翻江倒海搬吐出来。这一来,脑子清醒了,肚子里舒服了,嘴巴干得要命,随口喊人“弄些解渴的来”
    随行的明月应了,叫两个人守着,自己跑到最近的酒楼买了个西瓜,用冰镇着拎回原地。
    孔连捷半个西瓜下肚,胃里舒坦了,脑袋也不晕了,坐上叫来的马车,摇摇晃晃回到伯爵府,已是亥时(深夜11点)。
    门口有二房的小厮一蹦三尺高,急赤白脸地迎上来,把“三少爷午间噎住了,二夫人派人找二爷”说了。
    孔连捷愣了一下,脸色都变了,骂句“一个个干什么吃的”,踹了小厮一脚,大步流星往里走。
    回到长春院正房,孔连捷径直进了儿子平日住的厢房,见昭哥儿好端端睡在床上,脸色红扑扑的,呼吸均匀,不像受了伤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往两边看,昭哥儿奶娘陆妈妈战战兢兢站在一边,丫鬟一个是马丽娘屋里的,一个是娴姐儿屋里的。
    孔连捷憋着气,走出屋子才站住脚,低声问“怎么回事?”
    陆妈妈跟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青石台阶,把下午的事情讲了,连连磕头:“是奴婢的过,奴婢不会伺候,让小主子受了惊吓”
    正屋的灯一直亮着,此刻传来响动,孔连捷瞥了一眼,狠狠踹了陆妈妈左腰一脚,“小心伺候着,再有闪失,爷埋了你!”
    陆妈妈滚到台阶底下,连连求饶。
    孔连捷懒得理她,转身去了正房。徐妈妈已经等在里头,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随他往里走,“夫人一直在等二爷。”
    见了马丽娘,孔连捷自然好生抚慰一番,说自己“汗都湿透了”,骂下人“一个个撵出去”,指着徐妈妈说“赏”,又宽慰马丽娘“别气到了,身子骨重要。”
    马丽娘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娴姐儿大了,能帮妾身的忙了,昭哥儿也好好地,必有后福。这几天就买人回来,爷若是回来得早,给妾身把把关。”
    孔连捷笑道:“院子里的事,你安排的妥妥帖帖,哪里用得着我?”又看看自鸣钟;“今天晚了,早点歇吧,明天再说。我睡在这里,陪陪你和昭哥儿。”
    马丽娘握着帕子笑一笑,“我料到爷要留下的,只一样,爷明天起的早,可不能过了病气,我指使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把爷日常用的东西也搬过来了,委屈爷几天。”
    孔连捷没当回事,陪马丽娘歇下,又叮嘱徐妈妈几句,才去了东厢房。一应东西是准备好的,他累得很了,喝两口茶便睡下了,转眼间鼾声震天。
    第二天一早,丫鬟唤他起来,孔连捷到西厢房看看儿子,这才放了心,马丽娘还没起来,他也不去正屋,吃了小厨房端来的肉饼、小米粥和咸鸭蛋,擦擦嘴便出去了。
    刚刚踏出第五进院子,等在月亮门外的一个丫鬟眼泪汪汪地迎过来,“二爷,您救黄鹂喜鹊一救!”
    是莺歌。
    孔连捷愣了愣,不由站住脚步,莺歌抱着他大腿哭的梨花带雨,同样焦头烂额的南弦低声把事情讲了:“....夫人叫了人牙子来,把黄鹂喜鹊卖进了丽春院。”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丽春院是一处窑子,专门供给中下层客人,车夫走卒,屠户卖货郎,出些银钱便能逍遥一把。
    孔连捷睁大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不早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南弦不敢委屈,把自己摘出来:“昨天夫人罚我月钱,让我出门找爷回来,我跑遍城西,没见爷的影子,回来一瞧,爷已经在正院歇下,我进不来,就在这里守着。”
    孔连捷一拳锤在自己掌心,抬头看看天色,“什么时候的事?”
    答话的是莺歌:“昨日酉时”,苦苦哀求:“二爷,您救救黄鹂喜鹊,呜呜,她们在府里长大的,就是贪嘴....”
    昨日酉时到现在,半天过去了,又是在窑子,就算买回来,孔连捷不认为自己还能宠幸那两个丫头。
    于是他心烦意乱地甩开莺歌,骂南弦几句“以后机灵着点”,就大步离开原地。
    莺歌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背影,连滚带爬扑过去,“二爷,二爷,您不能不管....”
    数日之后,孔连捷嫡亲哥哥,孔连骁也有些烦心。
    说起来,做为伯爵府下一任主人,孔连骁本可以躺着吃,横着睡,在父辈功勋吃一辈子,不必太拼命,可孔连骁是老伯爷进行培养出来的,文武兼备,品格忠厚,在公卿之家的继承人里面是屈指可数的上进,和皇帝年纪相差无几,深得皇帝信任。
    如今九边太平,沿海稳定,没有武将发挥的余地,皇帝便令孔连捷奉旨行事,到各地巡视、应急、督理税粮,做一个钦差大臣。
    去年夏天,湖广一代暴雨不断,河堤塌陷,死了不少人,哀声传到京城;今年刚到端午,皇帝便派他过去,巡视河堤,检查当地的防涝之事,避免再次发生惨剧。
    五月上旬,孔连捷一行进入湖广境界,没摆明身份,穿了便装,沿着河道一路缓行,细细探访。
    到了一处小小县城,刚刚从河边回来,饭还没吃,树林冒出一小伙歹人,喊着“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挥舞着刀剑扑过来。
    孔连骁十七岁就杀过京郊的强盗,二话不说拔出长剑,随行七、八名侍卫一阵风似的,把他护在中间。
    这次是私下行事,孔连骁不可能把自己府里的护卫和皇帝派的兵士统统带在身边,否则前呼后拥地,随便一个人都看出他是当官的,差事就不用干了。
    于是他扮作京城来的行商,带个掌柜的,两个小厮,护卫远远跟着,假装是另一批人,互相不认识。
    现在和贼人交上手,孔连骁就后悔“人带少了”:歹人数量是他两倍有余。
    幸好伯爵府的护卫个个久经阵仗,见过血,杀过歹人,头领展南屏兄弟武功高强,孔连骁自己也拼了命,堪堪维持住战局。
    随着时间推移,天平像孔连骁倾斜过来:路过平民看见了,一边跑一边喊人,歹徒首领用余光看见了,不露痕迹地寻找退路。
    展南屏一眼看出来,当机立断,合身扑过去,紧紧缠住这首领,其他人士气大振,把歹徒冲得夺路而逃。
    一番苦战,歹人首领被擒,另有两名歹徒,孔连骁一行不少人带伤,不敢再微服行走,擒着三名歹徒投到衙门。
    傍晚时分,孔连骁写好给皇帝的密信,伸个懒腰,到客栈院子里和护卫们同桌吃饭,一人一碗大肉面,中间是满满的菜。
    老伯爷也是这样,在京城守规矩,到了外面,大锅饭大碗酒大把赏赐,换得手下人忠心耿耿。
    孔连骁褒奖今日功劳最大的展南屏,亲自给他斟酒,“这一回事情太险,待得查明,上面必定有赏赐,南屏是头一份。”
    展南屏双手接过酒杯,恭声道谢。
    展卫东嘻嘻哈哈地,“大爷,赏赐不赏赐放一边,最好给我哥哥几天假,好让我哥哥会会小嫂子。”
    这句话一出,院内热闹起来,不少人问“哪家的姑娘””够快的啊。”
    孔连骁也非常好奇:世人早婚,他自己15岁就娶了赵氏,展南屏今年20出头,换到别人,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他大笑着拍打展南屏肩膀,“行啊,上回问你,还说没有合适的,这会都定下来了?是府里的人吗?”
    展南屏一反平日的果断干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展卫东挤过来抢着说“是二房红叶姑娘。去年我大哥随着二夫人去了一趟大相国寺,见了红叶姑娘一面,回来就央了我爹去打听,一听说红叶姑娘没定亲,就....”
    展南屏把弟弟扒拉到一边:“刚定下来,还没过明路。她年纪也还不到....”
    孔连骁朗声大笑,大手一挥,豪爽地拍拍胸口:“等回了京,我给你们办喜事!”
    第20章
    五月二十九日,吏部文书下来,马丽娘父亲马大成任山西大同知府,六月二十日就得到任。
    马家管家随即出发,去当地打点,看宅子;马大成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给在四川任知县的儿子儿媳写了信,准备动身。
    马太太和丈夫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房里只有一个没有生育的妾室,从没分开过,如今却为难起来:丈夫要上任,女儿生着病,儿子在外地,留在京城的话,和妯娌又不和睦--马丽娘大伯至今没能起复,天天在府里吟诗做对,颇为逍遥。
    马丽娘知道了,劝母亲去山西:“爹爹年纪大了,山西那边又没什么门生故旧,亲戚朋友,身边不能没有人。您若不跟着,别说您了,连我都不放心。”
    马太太看看女儿苍白的面孔,“你这身子骨....”
    马丽娘笑起来:“娘,我这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药不断,弯弯扁担压不断,您又不能替我。再说,山西离京城这么近,不比浙江方便多了,您常回来看我,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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