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应道“回夫人话,今天他~我们当家的销了假,回世子爷身边上工了。”又屈膝行礼:“蒙世子爷和夫人恩典,多给奴婢十天婚假,奴婢和当家的十分感激。”
    赵氏笑道,“这日子啊,过的可真快。”,又说“给大展家的个座儿。”
    身边丫鬟便端了个小机子,红叶连忙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说:“夫人面前,哪有奴婢的地方?奴婢今天是来谢恩的,若是不知礼数,奴婢当家的会骂奴婢的。”
    赵氏点点头,更满意了,聊起家常:“家里可还有人?大展护卫出了门,你平时做些什么?”
    红叶一一答了,见赵氏和颜悦色的,心情甚佳,便把自己带来的包袱打开,露出个红漆木匣子,“这些时日没做别的,只做了两朵绢花,带来孝敬夫人。夫人若能赏脸收下,便是奴婢的脸面了。”
    赵氏来了兴趣,笑道“拿过来我瞧瞧”,身边一位姓郭的妈妈上前接过木匣,捧给赵氏面前:盒里铺着杏色手帕,上面摆着两朵“鲜花”,一朵枣红色牡丹花,层层叠叠,茶杯大小,珍珠花蕊停着一只翠蓝色的蜜蜂;另一朵是粉红色山茶花,酒盅大,金黄色花蕊落着一只碧绿色的小小蝴蝶。
    猛一瞧,两朵花颜色生动,上好漳绒做的花瓣湿漉漉,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两只昆虫随时可以飞起来。相比之下,赵氏发髻簪着的两朵堆纱花是赵氏嫂子送来的宫花,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
    赵氏不由看住了,拿起一朵仔细端详:蜜蜂眼睛是米粒般的玻璃珠子,身体是用漳绒做的,翅膀是透明绡纱,花朵边缘用细铁丝撑住,显得格外精神。
    “瞧瞧,手可真是巧。”她笑着对身边一位姓郭的妈妈说:“依着我看,比苏州那边来的还好。”
    郭妈妈捧场:“可不是,换了奴婢,想都想不出。”
    红叶谦虚两句。
    赵氏合上盖子,递给身边的翠蓝“给二小姐送去”又对红叶说:“红叶,我瞧着,若是你没什么事,不如到二小姐院子里,给二小姐做些小东西。”
    “一来,二小姐身边你也熟,凑个热闹;二来,二小姐快出门子了,你帮着参谋参谋,做些小活计配衣裳。”提起女儿嫁人,赵氏略有些失落,“三来呢,你也找些事做。”
    红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奴婢遵夫人的话。”
    赵氏满意地点点头,“也不用天天来,隔几日来一次,直接去二小姐院里。月例呢,就从我屋里发,按照翠蓝的例。”
    翠蓝是世子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月例一两银子,在府里很有体面。
    红叶连忙推辞:“给夫人和二小姐做些小玩意儿,是奴婢的心意,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夫人吩咐就是,不敢提什么月例。”
    赵氏笑了起来,“是个老实的。你放心,该收你就收着,二小姐让你做的东西,保证做都做不完。”
    话到这里,红叶不敢再推辞,低声答应了。
    赵氏端起茶喝了一口,红叶便恭恭敬敬告辞,由翠蓝带着,去了丹姐儿的叠翠院。
    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院子,屋檐下挂着黄鹂和八哥,院里种着一棵叶子掉的差不多的杏树,花圃种着名种牡丹和兰花。
    听说“红叶以后在院里当差”,丹姐儿一下子高兴起来,见到两朵红叶做的绒花,极感兴趣地摸了又摸:“叶子怎么做的?像真的似的。这朵枣红的给娘,我留着粉的好了。”又问“只能用漳绒吗?绢、纱、布和绸缎能不能做?我喜欢栀子花,给我做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吧!”
    红叶笑道:“奴婢会是会,就怕做的不好。”
    丹姐儿压根没想那么多,二话不说从箱笼里面找出几匹织金妆花,几匹刻丝,几匹绫罗,几匹宫里的锦缎,“多做一些,每天换着戴,还可以送人。”
    红叶额上出汗,“奴婢一个人,可做不完这么多。”把做花的工序和材料写出来,什么细铜丝、铜珠、琉璃碎珠、鎏金鎏银珠子、苏线,列了一张纸。
    丹姐儿兴致勃勃地,叫来碧桃红桃几个大丫鬟,找出平日喜欢的衣服(多半是赵氏订做的嫁妆),一一搭配要做的绒花。
    很快,话题从绒花到荷包、手串、鞋子和手帕,红叶在原来的世界见多识广,无论家常服饰、出府做客、还是入宫的礼服,总能想出出彩的花样。
    大大小小的丫鬟们叽叽咯咯,气氛极好。丹姐儿看她梳了妇人发髻,忽然好奇起来:“成亲可好?”
    红叶脸颊发红,“还好,就是没有家里热闹,每日得做饭、干活。”又笑道:“幸好有大小姐,奴婢在您这里能偷个懒。”
    丹姐儿有些惆怅:红叶是从府里群房嫁到府里跨院,几步路就回去了,她出了伯爵府,回来一趟就难了。
    碧桃红桃忙说笑话,丹姐儿是个乐观的人,挥挥手也就不伤感了:“既这样,你隔三日来一次好了,白日我跟着娘,你下午过来,晚上回去。”
    红叶高高兴兴答应了。
    到了夜间,她略带歉疚地对丈夫说:“要给大小姐和夫人做东西,本来想给公公、你和二弟做衣裳,怕是没空了。”
    展南屏却很高兴,好奇地拿起一匹雪粉色的绸缎,“这是做什么的?”
    她给丈夫一个笑脸,“栀子花,大小姐喜欢栀子花。”
    他嗯一声,“衣裳不着急,又不是没得穿。”又叮嘱,“仔细眼睛。”
    红叶甜甜地答应了。
    第34章
    西北风呼呼地吹, 挂在枝头的叶子打着旋飞上空中,行走在京城中的行人裹紧衣裳,张口便冒出白气, 康乾十三年的腊月不紧不慢到来了。
    室外滴水成冰, 长春院内的气氛却是热火朝天。
    “绿云夫家出孝了, 过自己小日子去吧,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马丽娘歪在铺着貂皮坐垫的贵妃椅里, 膝盖盖着大红色夹被, 戴着一顶雪白的卧兔儿,“去,那两件衣裳赏了你,可别说你主子是个小气的。”
    绿云十分欢喜。马丽娘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一路从小丫鬟做到一等丫鬟, 总算全须全尾的放出来了。“谢夫人恩典。”
    双福管着马丽娘的衣裳,一早便准备好了,两件半新的厚衣裳递过去, 绿云满心欢喜地接了。
    马丽娘捧着一个景泰蓝花篮形手炉,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一指:“我屋里的事, 便由彩燕揽总,双福管衣裳首饰,彩英口齿伶俐, 管外面的事, 三人拿一等的例。”
    按照府里惯例, 每位夫人身边, 一等丫鬟只有两位, 多出来的, 便由马丽娘体己贴补了。
    三人露出感激的神色, 插烛般拜下去。
    之后是二等丫鬟,马丽娘捡了府里的老人双满、彩娟,去年买进来的柳叶、柳红、柳青,定了下来。
    旁边的孔连捷把玩着一柄新到手的黑漆描金折扇,笑道:“这一堆柳树,我是分不出谁是谁。”
    马丽娘懒得再改,随手指着三人:“听见二爷的话没有?你们四个柳,平时按照名字穿红穿黄穿绿,省得二爷分不出。”
    三人连带秀莲院子里的柳黄齐齐答应。
    这一回,小丁香、香橙升成三等丫头,每月能拿500文钱,喜得嘴巴合不上。
    两位姨娘、四位小姐少爷身边的人由马丽娘仔细看过,该添的添该减的减,一一定下来。
    和往年一样,除了府里过年的东西,二房亦有赏赐,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每人两个,就是二两银子,人人喜气洋洋地。
    秀莲尤其高兴:姨娘的份例可比丫鬟丰厚多了,不说吃的用的戴的,只一件出风毛玫瑰紫缎面灰鼠斗篷,就是她从没碰过的。
    大概被众人喜悦的神情感染了,马丽娘红光满面的,朝秀莲招招手,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秀莲便走上前,满脸堆笑:“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到府里发的衣裳,就花眼了。”
    马丽娘失笑,“这算什么?好好服侍二爷,好东西多着呢!”目光掠过穿着青莲色灰鼠斗篷的马姨娘、茄子紫灰鼠斗篷的孙姨娘,“这两位就是你的先例。”
    孙姨娘马姨娘忙说“不敢”。
    马丽娘对双福招招手,“去,把我近年的衣裳挑两件出来,鲜亮点的,连同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给了秀莲。”
    双福望一眼马丽娘的脸色,立刻明白了,回屋片刻,抱着石榴红刻丝银鼠薄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连带一件大红猩猩毡厚斗篷,一股脑儿给了秀莲。
    这几件都是秋冬时的衣物,秀莲一个人抱不住,连声说“夫人赏的太多了”,柳黄机灵地过来帮忙。
    马丽娘漫不经心地笑:“给你就收着,马姨娘孙姨娘什么时候也没短过好东西。”
    马姨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忙说“夫人手里宽裕的很,稍微松松手,就够我们吃几年了。”孙姨娘也说“夫人宽厚。”
    这话是真的,两位姨娘生了小姐少爷,府里、二房时时有赏赐,秀莲想一想,便没再推辞。
    孔连捷自然乐见妻妾和谐,笑着把折扇别在腰间,端起茶喝一口。
    可惜,其乐融融的气氛没能维持太久:
    除夕那天,马丽娘不太舒服,娴姐儿劝她多歇歇,她却要强,撑着穿衣梳妆,赴府里的年夜饭。席间山珍海味,她只吃了一筷子香菇菜心,就吐得一塌糊涂,吐到最后,秽物成了褐色的。
    这一来,别说孔连捷娴姐儿,就连老伯爷和老夫人都焦急失色,急急派人招太医。
    昔日赵氏推荐的医生返乡去了,正当除夕,太医院给马丽娘看惯了病的医生歇假,并不在家,管家奔波到深夜,方带另一位太医回来,参考马丽娘的旧方子开了药。
    马丽娘这一病,足足病了月余,长春院正屋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娴姐儿越来越懂事,留在正屋照顾母亲,马丽娘怕过了病气,坚决不许。娴姐儿哭得不行,“女儿只想陪陪娘亲”,马丽娘双目一红,勉强答应了,让徐妈妈把西耳房收拾出来,给女儿暂住。
    三位姨娘跟着侍疾,煎药的煎药,捧盂的捧盂,尤其是秀莲,日日睡在马丽娘床踏板,熬得眼圈乌黑,下巴都尖了。
    昭哥儿由马太太送来的素心带着。素心是马家家生子,话不算多,端庄稳重一个人,管着马太太屋里的事。马太太离京之前,就想把素心留下,当时行李繁多,乱糟糟的,一时离不开素心,到了山西,才把人送了过来。
    今年的正月十五冷冷清清,没人再提“出府观灯”的事,老伯爷和长房的院子在树顶屋檐挂了花灯,做了元宵,哄着孩子们玩耍一番,就算过完节了。
    与此相反,红叶的正月过得其乐融融:
    白天给丹姐儿做绒花,傍晚给丈夫做饭,若是丈夫有事,便去邻居或者娘家蹭饭吃,红叶的日子忙忙碌碌,分外充实。
    进了腊月,某日她正绣东西,忽然有些头晕,以为自己成天盯着绣花绷子,眼睛受不得,便走到窗台下,盯着白瓷缸里的金鱼:红鱼在绿草间曳曳游动,底下铺着彩色的鹅卵石,非常可爱。
    之后她改打络子,傍晚让丈夫买两只鸟回来。展南屏以为她一个人寂寞,笑着答应,到鸟市转了一圈,给米氏赵氏一家买回一对画眉鸟,给她的却是一对小小的鹦鹉:一只身体葱绿色,胸脯葱黄色,头脸橙红色,弯弯的嘴巴是大红色的;另一只全身鹅黄色,胸脯是漂亮的胭脂色,像天边晚霞。
    红叶非常喜欢,欢叫着把核桃木鸟笼挂在屋檐底下,一只起名叫“阿南”,另一只叫“红儿”。
    “可爱吧?”她信誓旦旦地,“等以后它们生了蛋,孵出小鸟,就给二弟一对,再给我弟弟一对。”
    紧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展南屏递来一小碗活虫子,说是“它们吃的。”
    红叶尖叫着跳到一边,让他“快扔掉”。展南屏不肯,“饿死你的阿南小红”。
    她白丈夫一眼,用小米、瓜子、菜心、苹果和栗子填饱两只鹦鹉的肚子,没几天,两只鸟儿就大了一圈。
    有了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红叶的日子充实多了,却不知怎么,越来越不舒服,过两天刚端起饭碗,就吐了出来。
    米氏是有经验地,一边让女儿“给婶婶端水”,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红叶恍然,脸颊一下子红了,低声说“迟了十多日,天寒,上月底感冒了,就没敢想。”乔氏也高兴起来,“八成是有了。”
    府里是有医生的,比不上太医院的医正,给下人们看病绰绰有余。
    不多时,红叶躺在米氏家床上,一位医生闭目按上她的右腕,过半晌,摇头晃脑地说:“脉如滚珠,是喜脉。”
    泪水一股脑儿涌进红叶眼底,连床角挂的放着平安符的蓝色香囊也看不清了--周家是武人,米氏便不像太太小姐似的挂香料、摘鲜花,家中四处挂着平安符。
    有了孩子吗?她自己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走路会绣花,或者会武术的孩子?
    米氏把她留在家中,见她还要拿针线,笑道“好我的妹子,缓一缓吧,仔细伤了眼睛。”
    傍晚展南屏回来,米氏的大儿子小球已经等在门口,小眼睛瞧着孔连骁和护卫们分开,在小厮书童的簇拥下进了内院,蹦蹦跳跳过去叉着腰喊“我娘说,红叶嫂嫂要生娃娃了。”
    展南屏脚步一顿,满脸惊喜,又有一种“差不多该有了”的笃定,顺手把马僵抛给弟弟,一把提起小球,“你婶婶呢?在你家里,是不是?”
    小球使劲点头,跨到他背脊,“驾,驾!”
    周少光看起来比展南屏还高兴,挥着手臂:“请客,必须得请客!”
    展卫东则沉浸在“自家要添丁了”的兴奋里,念叨着“随你挑!”
    不多时,红叶见到风尘仆仆的丈夫,犹如一千年一万年没见过似的,张开胳膊就扑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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