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忙按住女儿手臂,瞪着秀莲,就像瞪着什么脏东西似的:“你主子抬举你,是给你脸,你可倒好,不吭不哈的停了药,打算攀高枝?告诉你,想得美!”
    事到临头,秀莲把心一横,诧异地问:“老太太,您说的什么,奴婢不懂?奴婢是伤了风....”马丽娘不耐烦地对莺歌扬一扬下吧:“你说。”
    莺歌磕了个头,口齿伶俐地说“奴婢给秀莲煎的避子汤,秀莲十次有八次拖延着,不肯好好喝,奴婢催了又催才勉强喝。十一月十六,秀莲端着汤,说二爷有事,就先走了,拖到中午才喝;腊月八号也是,说汤冷了,硬是不肯喝,奴婢说,要来告诉夫人,她才喝了几口。”
    马丽娘冷笑,秀莲咬着嘴唇。
    莺歌又说:“这几个月,奴婢瞧着,秀莲小日子是在月底。秀莲的小衣裳历来是张婆子去洗,这个月却是小茉莉洗的,奴婢觉得奇怪,前几日秀莲伤风,大夫开的药,秀莲叫小茉莉倒在院子花圃里....”
    秀莲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莺歌,只一瞬,便低头求饶:“夫人,莺歌素来和奴婢过不去,莺歌跟二爷时间久,却蒙夫人恩典,抬举了奴婢,莺歌早就恨上奴婢了!”
    莺歌气得“你~”一声,毕竟在书房伺候多年,沉住气说:“夫人,空口白牙的,奴婢没有证据,奴婢却敢说,秀莲必定没来小日子!”
    马丽娘呼哧呼哧喘着气,懒得再问,马太太已经催着徐妈妈“把府里的大夫找来。”
    不光大夫,医婆也在院子里候命,片刻之后齐齐给秀莲把脉,都说“恭喜,恭喜,是喜脉。”
    莺歌露出得意的目光,秀莲像被抽了筋,浑身哆嗦着瘫在铺着大红地毯的青石地面。
    马太太一拍桌案,对徐妈妈喝道:“找人牙子来,连带李秀莲她娘她哥哥,给我一并提脚卖了!”
    秀莲一咬牙,膝行几步,抱住马丽娘双脚,哀声乞求:“夫人,奴婢是和莺歌赌气,故意拖着她,让她没法回屋,并不是真敢不服汤药,否则,莺歌怎么早不说,晚不说,今日才来禀告?奴婢前几日伤风,医生煎的药苦的很,喝了大半,剩下的实在喝不下了,并不是有意倒掉,茉莉,茉莉!”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连滚带爬进来,哭哭啼啼便说:“药是我给姨娘煎的,比黄连还苦,平日吃完药,姨娘吃一颗蜜饯,那天蜜饯吃完了,姨娘便剩下一些。”
    正是小茉莉。
    秀莲喘过一口气,连声追问:“奴婢伤风那日,二爷没过来,莺歌不需煎避子汤。我倒想问问,莺歌你偷偷摸摸到我的院子,是想做什么?偷夫人赏给我的东西吗?”
    莺歌猝不及防地,被扣上了黑锅,一下子急了眼:“你你,你撒谎,谁稀罕你的东西!打量二爷没赏过我?”
    一个姨娘一个丫鬟,乌眼鸡似的互相等着,恨不得撕破对方的脸。
    马丽娘听得头疼,抚着胸口冷笑:“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还不给我闭嘴!”
    莺歌不敢再说,缩在地下,秀莲却磕了个头,梗着脖子说:“奴婢不知道怀了孩子,奴婢以为有莺歌,奴婢,奴婢不懂啊夫人!奴婢从头到脚,都是夫人赏的,夫人给的,绝对没有二心--夫人,奴婢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信不过谁,也要信奴婢啊!”
    马丽娘微微动容,居高临下打量秀莲,半晌才说:“你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秀莲知道有救了,连连磕头,“求夫人垂怜!奴婢猪油蒙了心,奴婢知错了,夫人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莫要赶奴婢走!夫人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还要报答夫人呢!”
    马太太冷眼旁观,想到女儿信里的话,便对医婆说“开一副打胎的方子,越快越好。若是不灵,你也不用在府里待了。”
    医婆唯唯称是。
    小茉莉浑身哆嗦,秀莲也脸如白纸,只有莺歌露出快意的目光。
    夕阳一寸寸落下,玫瑰色的晚霞染红半边天空,把长春院中的松柏镶上一层浅红色的金边。
    深夜时分,两个仆妇半扶半架,把秀莲搬回院子,放到卧室便走了。
    迎上来的柳黄吓慌了:床上的秀莲脸色灰白,唇角破碎,鬓角被汗水打湿了,穿的不是走时的衣裳。“茉莉,茉莉,怎么啦,怎么啦到底?”
    小茉莉胳膊捂着脑袋,抽抽搭搭的,什么话也不说。
    柳黄只好用热水投了帕子,给秀莲擦脸擦脖子,找出一小罐鼻烟放到她鼻子下面。
    过了片刻,秀莲“哎”一声徐徐醒来,突然捂住肚子“我的孩子!”
    柳黄愣住了,缩回手,眼圈红了,悄无声息走开了。不一会儿,她用布垫着手,端着一个白瓷瓦罐回来,“刚好柳叶当值,我讨了来,姨娘趁热吃吧!”
    揭开盖子,是半只热腾腾的乌骨鸡,马丽娘只喝汤,鸡肉剩了下来。
    秀莲霍地坐起身,也等不及筷子,抓起鸡肉塞进嘴里,喃喃骂道“我且瞧着,她什么时候死!”
    这个时候,伯爵府另一个角落的红叶也在吃鸡。
    自从有了孩子,人人给她进补,顿顿有蛋有肉,展南屏给了米氏银两,让隔一天,给她炖只肥鸡。
    不到一个月,红叶就吃腻了,见到炖鸡就头疼,根本吃不下。
    展南屏便从外面轮番买了烧鸡、酱牛肉、酱肘子,红叶换了胃口,吃得津津有味、
    今天是天福号烧鸡,浓油赤酱一只红艳艳的肥鸡,外皮泛着油光,筷子一触,骨头便脱落下来,鸡肉放进嘴里便融化,鲜美的不行。
    红叶切开一半,留一只鸡翅、一大块鸡肉给二丫,自己吃得香甜,吃到半饱,才发现烧鸡肚子里塞满香菇和竹笋,懒得用筷子,拈起一块香菇塞进丈夫嘴里。
    展南屏咔嚓咔嚓吃了,目光不像平时一般欢快,反而略带惆怅地望着她,被红叶发现了。
    “怎么啦?”可能是怀孕的缘故,她非常敏感,舔舔油腻腻的手指:“跟我说说。”
    展南屏欲言又止,长长叹息一声,“世子爷要出公差,我和卫东照例跟着,怕是,你得在家等我了。”
    红叶怔怔的,隔了片刻才明白,新婚以来亲密无间的丈夫要抛下自己,去外地公干了。
    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事后红叶自己也好笑,快当娘的人了,一下子成了个小孩子:“不去行不行?”
    展南屏歉疚地握住她油腻腻的手指。
    红叶撅着嘴巴,饭也不吃了,奔回卧室往床上一躺。
    展南屏被逗笑了,走到床边,把她绣着翠绿缠枝花的鹅黄绣鞋脱掉,这才躺在她身边。“乖,最快一月,最迟一个半月,定会早早回来,嗯?”
    要一个月啊?这么久?红叶用一块藕荷色素帕子盖住脸。
    展南屏搂着她,抚摸她尚且平平的肚子,好言好语地哄:“我不在这几日,你在家想一想,若是儿子,叫什么名字?大名叫爹起,我们起个小名,好不好?若是女儿,又叫什么?等你想好了,我也就回来了,嗯?”
    红叶眼泪汪汪地,半天才点点头,再一想,时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37章
    康乾十四年三月初二, 忠勤伯世子孔连骁奉皇帝密旨,出巡江浙,随行的有府里护卫展南屏、展卫东、周少光和吴三定。
    第二天一早, 红叶醒过来, 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眼圈顿时又红了--至少两个月后,丈夫才能躺在自己身边了。
    强打精神起床, 洗漱一番, 削个苹果,留一半给二丫,自己边啃,边分一些到鸟笼。
    两只鹦鹉像一对儿披着花棉袄的皮孩子,在笼子里面蹦来蹦去, 发出喜悦的声音。
    门开了,二丫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肉包子、炒鸡蛋、拌黄瓜, 两幅碗碟,搬来椅子, 坐在红叶侧面。
    红叶以前是姨娘,现在在长房领差事,又不是千金小姐, 日日和二丫相对, 便不讲究什么, 和二丫同桌而食。
    看得出, 这个友善的举动把二丫感动坏了, 平日干活加倍认真, 把厨房和净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喏, 两人吃过早餐,红叶在院里绕着石榴树消食,二丫利索地收拾碗筷。
    之后红叶扶着二丫,慢慢走到护卫群房,米氏乔氏一个收拾屋子,一个领着孩子们玩耍,欢笑冲出院子。
    老一辈有个说法,怀孕前三个月的妇人不能见刀剪钢针,红叶便不做针线,打络子编盘扣,指点二丫的绣工。
    吃过午餐,她在米氏的屋子睡个午觉,醒来日影西斜,窗台花香合着传进来的米线,令人一种心神安定。
    傍晚回家,和公公打个招呼,就和二丫回自己的院子散散步,说说话,早早便睡了。
    自从女婿出门,冯春梅隔一日便来陪她,刘嫂子小轩轩一家跟来串门,绿云几个也时不时过来。
    红叶的生活像世子夫人赵氏屋里的自鸣钟,规律而宁静。
    到了四月初,大夫给她把脉,断定“胎儿极好”,无需担忧。
    红叶放了心,初三那天到长房,给赵氏请安去:听说她怀了孕,赵氏派翠蓝赏了东西,让她安生坐胎,不忙去请安;等展南屏兄弟跟孔连骁出门,赵氏也传来话,让她若是有事,只管去告诉赵氏。
    里里外外的,极给展南屏一家体面。
    以前不觉得,如今红叶做过十二年小妾,佩服赵氏的精明:一些东西,几句话,便换得展南屏兄弟感激涕零,为孔连骁肝脑涂地。
    到了长房,红叶把二丫留在外面,跟着赵氏房里另一个丫鬟翠菊进正屋,恭恭敬敬请安。
    “给大展家的个座儿。”赵氏穿一件宝石蓝色夏衫,靛蓝色绣粉牡丹百褶裙,带两对珐琅镶蓝宝石镯子,看着非常清凉,“端碗酸梅汤来,这才四月,已经热的不行了。”
    绿豆性凉,孕妇少喝为妙。
    红叶略一犹豫,便道过谢,在番草纹绣墩坐了半个身体,接过酸梅汤,“知道夫人忙碌,怕扰了夫人,不敢常来。”
    赵氏显然心情不错,和她拉起家常,“我就上午忙些,等昱哥儿去学堂,丹姐儿做针线,反而没什么事了,你啊,只管过来。说起来,大展护卫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吧?”
    红叶随着她的话,“可不是,就这么走了,也不能写封信,奴婢心里空落落的。”
    赵氏比她强不到哪里去,这次孔连骁出去,只送回一封家书,唉声叹气地:“男人就是这样的,在外面忙起来,就把我们娘们抛到脑后了。加上皇恩浩荡,这回呐,就在家等吧。”
    闲聊片刻,红叶把自己带来的弹墨包袱奉上:“如今奴婢不敢做针线,又闲不住,做了几朵纱花,夫人看着好,戴着玩。”
    赵氏来了兴趣,朝丫鬟招招手,“上回你给丹姐儿做的栀子花,三月底她表姐生辰,戴出去一回,人人赞好。她表姐派了人过来,我给拦了,让到年底再说。”
    包袱里有三朵活灵活现的纱花,一朵翠蓝色牡丹,茶碗大,花瓣是上好的娟纱,碎米般的金珠花蕊熠熠生辉;一朵酒盅大的姚黄牡丹,红珊瑚花蕊,被油绿色叶子衬托得格外娇艳;还有一朵炭火般的石榴花,明艳艳的,过些日子端午节,正好戴。
    上回红叶在绒花加了蜜蜂蜻蜓,活泼可爱,是送给丹姐儿的,眼前这三朵娇艳之余富丽堂皇,符合赵氏的身份、年纪。
    赵氏收回满意的目光,向翠蓝点点头,后者便小心翼翼把纱花收下,“一会儿送到丹姐那儿。”
    正说着,小丫鬟掀起帘子,赵氏身边的最得力的郭妈妈面露焦急之色进来,见有客人,便没吭声,站到屋角。
    赵氏疑惑地看过去,红叶察言观色,便笑道:“奴婢也有些日子没见二小姐了,借着夫人的话,过去瞧瞧。”
    赵氏笑着派翠蓝“你陪着去吧,小心着。”
    等两人出去,赵氏才朝郭妈妈招招手,又把小丫头打发出去。“可有什么事?”
    郭妈妈接过茶盅,顾不上喝,压低声音:“夫人,二夫人那边,打死了两个人。”
    赵氏瞪大眼睛,一下子在贵妃榻中坐直身体,疾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了什么?”
    郭妈妈喘过口气,条理清晰地答:“说是午时的事。二夫人这几日清点箱笼,查院子里的账,到了二夫人的陪嫁,说是二夫人库房里面,少了一只红漆描金匣子,里面一只盛香水的水晶瓶不见了。”
    “二夫人便问看库房的裴大家的,裴大家的说,放匣子的箱笼几年没开过了,不知道。”郭妈妈双手比划一下匣子的尺寸,“二夫人带着气,带人拿着账本,一项项查对,找了两日,又发现雨过天青梅瓶压碎了一个,少了一个。”
    “库房的钥匙只有裴大家的有,查账本,梅瓶去年拿到二爷书房去了,二爷书房的小厮北墨画的押,可二爷书房翻了个遍,根本没有梅瓶的影子。”
    赵氏看了自己堂屋案几上的汝窑花囊一眼,“之后呢?”
    郭妈妈面露不忍之色,“二夫人问裴大家的和北墨,是不是把东西拿出去当了,换银子了。裴大家的叫撞天屈,一会儿说本来就没有,一会说不记得,北墨则说,有一次不小心打破了,不敢说出来,偷着把碎片埋了。二夫人便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两人偷东西,便得教训教训,喊人拖到院子里打,就....就没了动静!”
    赵氏一巴掌拍在黑漆案几,四只镯子接触案几发出刺耳的噪音。
    “一个梅瓶一个匣子,丢了便丢了,扣月例、免了差事、撵出去,最不济把人卖了,非得要了人性命!”赵氏气不打一处来:“那裴大是她的陪房,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北墨是府里的家生子,说打死便活活打死!便是老夫人,也没这么草菅人命!”
    郭妈妈垂手而立,一声不敢坑。
    赵氏越想越生气,“马丽娘吃药吃糊涂了,脑子里都想写什么?娴姐儿今年十二岁,过不了两年就该嫁了,她就不怕坏了她女儿的名声!”
    最关键的,赵氏的女儿丹姐儿半年后就嫁了,嫁的还是门当户对、名声卓越的世代簪缨之家,万一传出去,伯爵府苛待奴婢、打杀下人的名声是跑不掉了,丹姐儿如何立足?夫家如何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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