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下人的,办什么办!”她叠着枕边的小衣裳,“我出100钱,到小厨房下了碗面,要了几个菜,请绿云双福彩燕吃了顿饭,就罢了。”
    展南屏并不意外,却有点心疼,摸摸她圆滚滚的肚皮,“等明年,给你补上。”
    明年她就二十岁了。
    红叶幸福地眯着眼睛,忽然哎一声,肚皮动了动,“他踢我。”
    展南屏立刻撑起身体,把脸凑过去,却迟了些,孩子不动了。他不死心,久久趴在肚皮上面,惹得红叶咯咯笑个不停。
    初秋的风拂动石榴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厢房二丫打个哈欠,又睡着了。
    第43章
    九月初十那天, 红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前一天,红叶还在做重阳糕,上好的糯米和白米, 加上猪油砂糖红枣栗子, 铺上芝麻、豆沙和鲜艳的青红丝, 撒几颗葡萄干,比小厨房做出来的还好吃。
    去年红叶把糕送给米氏乔氏的孩子, 孩子们便记住了, 今年吵着“婶婶做糕”。米氏笑骂“你娘我一直饿着你吗?”孩子们窃笑“婶婶做的糕好吃”
    说是好吃,其实就是放的材料多,糖也多。红叶结结实实做了几笼,分给自己家、亲友邻居,绿云香橙、碧桃红桃, 给二丫家也送了不少。
    冯春梅嗔怪“闲不住吧你就”,展南屏白天看不见,回家吃几块糕点, 叮嘱“好好地,别再干活了。”
    红叶答应了, 摸着自己的肚子睡了个午觉。过了晌午,她觉得肚子一坠一坠的疼,摸摸衣裳湿漉漉的, 便叫二丫:“叫田嫂子来。”
    田嫂子是外院的仆妇, 当家的在府里账房, 性格稳重, 自己生了五个子女, 姐妹、妯娌也生了一串, 见识得多了, 遇到熟人媳妇生孩子,她就过去帮一把。时间长了,田嫂子成了府里半个稳婆。
    从红叶怀上,就和田嫂子打了招呼,进了九月,田嫂子每天来一趟,展南屏不放心,这几天把田嫂子接来,住在家里。
    二丫立刻指使三丫“快去”,自己扶着红叶,把被褥堆在她身后,从柜子拿了干净衣裳,又端了温水喂她。
    不一会儿,田嫂子进来一瞧,摸摸红叶一阵一阵抽搐的肚皮,“是要生了。”
    红叶有些紧张,又有一种“可算到时候”了的感觉,按照田嫂子的指点,喝口水,换一身衣裳,扶着田嫂子在屋里慢慢走路--她是头胎,早得很呢。
    二丫做了一锅红糖荷包蛋,给红叶吃了,这个时候,三丫早把米嫂子乔嫂子叫过来了。
    傍晚展南屏回府,院子热闹得很,两个丫头在屋檐下紧张得绞手指,几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在屋子里忙活,厨房传来鸡汤的香气。
    他听一听,刚迈进屋门,就被田嫂子赶了出来“在外面行走的爷们,小心冲撞了。”
    展南屏只好到窗户底下,喊一声红叶的名字,红叶在里面疼的满头大汗,还不到生的时候,低低应了一声。他没听见,提高声音又喊,乔氏笑着答“行了大展兄弟,你媳妇好着呢,明天这时候包你抱上胖娃娃。”
    众人都笑,展南屏讪讪地,回到父亲和弟弟的外院,不一会儿,拿了个帕子裹着什么过来:“五十年的人参,她若是撑不住,切一片含在舌头底下。”
    其实红叶远远不到“撑不住”的时候,听到这话,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到了半夜,她又累又疲,阵痛一波波没有尽头,米氏送来一片人参,她压在舌头底下,心里甜丝丝的。
    第二天日头东升,婴儿哭声响彻在院落上空。
    在院子里徘徊一整夜的展南屏大汗淋漓地,几乎站不住: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他有一个要好的护卫兄弟,和媳妇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谁曾想,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孩子也没活下来,护卫兄弟想不开,离开伯爵府浪迹天涯去了。
    他扶着石榴树缓了缓,深深呼吸,一个箭步跃上台阶。
    “是个儿子。”米氏喜气洋洋地掀帘出来,“胖胳膊胖腿儿的,当娘的也平平安安,大展兄弟真是好福气。”
    展南屏擦擦额头的汗,慢慢地有真实感了,咧开嘴,“她呢?”
    “累坏了,看一眼孩子就睡过去了。”米氏挥挥手,回屋去了。“里面收拾着呢,你且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彩霞满天。
    红叶迷迷糊糊醒来,身体兀自发疼,动一下就倒吸一口凉气,发觉少了些什么,一下子直起身体。
    冯春梅一把把她按下去,板着脸:“乱动什么!当心以后吃苦头!”
    红叶定定神,已经找到停留在自己枕边一个红红的襁褓:皱巴巴的红脸蛋,额发毛茸茸,眼睛紧闭,粉红色的嘴巴张开,像个小小的荷花骨朵。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像有一只大手,把记忆中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避子汤狠狠摔在地板....这里是新的世界,是她新的人生,原来的世界求之不得的,如今就在面前。
    不止一个人劝“月子里可不能掉眼泪”,她顾不上,越哭越伤心,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
    床铺动了动,一个人影伏在她身边,话语带着怜爱,又有些紧张:“哪里疼?”
    是展南屏。
    红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搂着展南屏脖子不放,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展南屏不太习惯现在的红叶--肚子瘪下去了,一下子陌生了--笨手笨脚地拍她背脊:“好了好了,你看,儿子好好地,像我。”
    儿子不是像娘嘛?红叶百忙中想。
    冯春梅哎呦一声,上来就是埋怨:“瞧瞧,瞧瞧你!有你这么当娘的吗?也不怕姑爷笑话!多大的人了!你儿子还没哭,你先哭上了!”
    像是听到这句话似的,小婴儿哇地一声,像个小猫似的嚎叫起来,红叶顾不上伤感,摸一把鼻涕就忙过去细瞧,展南屏也凑过脑袋,两人不轻不重撞到一起,各自揉啊揉。
    田嫂子在旁边吃完饭,刚好过来,拍手笑道:“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由冯春梅带着,在隔壁睡了,两个丫头回厢房去了,展南屏守在她身边,悄声发问:“白天为什么哭?”
    那架势,不像疼的,倒像受了委屈。
    红叶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一个劲往他怀里扎,展南屏心疼了,搂着她拍啊拍,还是个年轻姑娘呢,生孩子受了罪,吓到了。
    好在母子平安。
    他搂着媳妇心满意足,红叶依偎在丈夫怀里,同样想不起别的事情。
    第二天,展定疆给孙子起了大名,展峻山,红叶觉得很好听,有“险峰峻岭”“高山仰止”的意思。展定疆掂量大胖孙子,摸摸骨头,笑道“是个练武的材料。”
    不用说,展家这一辈是“山”字辈,展卫东雀跃,“等我有了儿子,叫什么山?”
    展定疆瞪他一眼,“还儿子呢,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丢不丢人?”
    展卫东一跳八尺高,“我是讨不到吗?我是懒得讨罢了。你看我哥,东瞧不上西瞧不上,前年见了嫂子,今年您就抱上孙子了!”
    展定疆倒背双手,不紧不慢踱了出去,“那是你哥。你,我可指望不上。”
    按照商量好的,小娃娃的小名儿叫阿木,民间小孩儿夭折的不少,家家户户起了“阿猫阿狗”之类贱名养活,“木”者,有草木繁盛之意,亦有生机盎然的意思,大家就木木、木哥儿叫开了。
    红叶初为人母,一切懵懂而新奇,却在脑海中进行过无数次了,抱着胖娃娃,为他第一声啼哭、第一抹笑容、第一个哈欠、第一下挥舞手脚而潸然泪下。
    展南屏是练过很多遍的,小心翼翼抱起儿子,抱着抱着便举高高:“像我。”
    冯春梅每天都来,给外孙子洗澡、哄睡,乔氏米氏轮流送鲫鱼汤、鸡汤,扈婆子炖了一锅猪脚,红叶实在吃不下,偷偷塞给丈夫和小叔子。
    洗三那天,府里有体面的护卫、红叶家的人都到了,孔连骁赏了席面,丹姐儿身边的碧桃、赵氏身边的翠兰带来了赏赐,已经嫁人的绿云和香橙几个也来了,仪式热热闹闹。
    临走的时候,彩燕把徐妈妈的礼物拿出来,“妈妈说,服侍二夫人离不开,就心意到了。”
    红叶把红蛋和喜饼做回礼,“替我谢谢妈妈。近来可好?”
    彩燕摇摇头,左右看看:“院子里乱的很,我娘老子已经去求了恩典,只盼着年底,把我放出去。”
    红叶是明白的,叮嘱“小心些”。
    一个月子坐下来,小娃娃白白胖胖,红叶瘦回来许多,展南屏展卫东脸都圆了。
    第44章
    八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了整条街,忠勤伯世子嫡长女丹姐儿出嫁,头一抬是宫里赏的白玉如意, 之后是代表铺子和田庄的瓦片, 满满的衣裳、红漆家具、成套器皿和瓷器....第一抬嫁妆进了夫家大门, 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有出伯爵府,真正的十里红妆。
    碧桃红桃碧枝几个跟着丹姐儿嫁过去, 红叶有些不舍, 托彩燕送了礼物。好在丹姐儿夫家也在京城,来往总是方便的。
    嫁了女儿,三天回门、住了对月,赵氏把全部精力放在府里,准备过年的事。
    换成以往, 娴姐儿会跟在赵氏身边,学着打理府里的事务,如今说母亲身体不好, 日日不离长春院,初一十五去庙里进香。
    到了十月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西北风在空中盘旋呼啸,吹不散长春院弥漫的药香。
    娴姐儿到耳房看着小炉, 等药煎好, 端着红漆托盘回到正屋, 一进卧室就嗔怪:“您怎么起来了!”
    马丽娘穿着一件瑰丽的大红色绣芙蓉花锦袍, 葱绿百褶裙, 正坐在菱花铜镜前, 望着徐妈妈把一套赤金镶红宝石头面戴在自己牡丹髻。“喜不喜欢?”
    娴姐儿一愣, “什么?”
    马丽娘望向镜中的自己,镜面模糊,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娘今天这套首饰,是你外祖父在浙江任职的时候打的,金子倒也罢了,这几颗宝石是海外藩国来的,难得的很,留给你吧。”
    娴姐儿嗔怪:“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您的身体,大冷天的,快点歇下吧。”
    马丽娘笑道:“天天躺着,也不怕你娘生褥疮。”说着,扶着女儿和双福的手,走到正屋坐下,“你弟弟呢?”
    娴姐儿答:“外院跟着夫子读书呢,素心、陆妈妈、身边的人都在。”
    今年昭哥儿满五岁,按照惯例,可以启蒙了。府里原有个姓牛的举人夫子,教导大少爷昱哥儿、二少爷旭哥儿的功课,昭哥儿年纪太小,跟不上哥哥,马丽娘给父亲写信,请了一位姓秦的举人夫子。
    秦夫子三十来岁,在京中备考,马丽娘给了秦夫子五十两银子的薪金、一个小厮、一年四季的衣裳,把府里一处小小的院子给秦夫子,即使在京城,这个条件也很优越了。
    马丽娘点了点头,收敛了笑容,朝徐妈妈示意,后者便从卧室的黑漆柜子抱了三本厚厚的册子出来。
    娴姐儿接过一本,打开首页便是清单:京城柳树胡同,三进宅子一套;京城西直门临街,某某号铺子两间;郊外良田八百亩;之后是全套家具、成箱的衣裳料子、一套套名贵首饰....
    娴姐儿便知道,册子是娘亲的嫁妆了,心里不安:“娘,您这是做什么?”
    “傻孩子,娘手里的东西,你得有个数。”马丽娘推推册子,“宅子铺子什么的没长腿,搬不走,其他的东西娘上月清点过,你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就问吧。”
    娴姐儿把册子一扔,热泪盈眶地:“娘,有什么好看的,您的东西您自己管着,为什么要女儿看!”
    一个悲伤的、模模糊糊出现在脑海的念头翻上来,被娴姐儿狠狠压回心底。
    马丽娘眼圈也红了,用帕子捂着嘴:“娘这个样子,娘~娘的阿娴,娘的乖乖,娘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你祖父舅舅不在身边,外祖母那个样子,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上个月马太太为马丽娘的病情着急,一时不慎中了风,半边身子不能动,话也说不出,在京城马府徐徐调理,马丽娘的嫂子怀了身孕,无法回来侍疾,马丽娘心里一急,病的越发重了。
    娴姐儿伏在母亲肩膀,哭得泣不成声:“娘别说这种话,娘只是一时病重,大伯母推荐的医生已经搬到京城了,给娘慢慢医治,终有一日会好的!”
    马丽娘微微笑,笑意中带着凄惶,低头望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好孩子,听娘说。”
    她放柔声音,仿佛女儿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自己也还年轻‘健康:“娘这一辈子,只生了你和你弟弟,你弟弟还小,帮不上娘和你的忙,幸好你长大了。娘身体不好,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你,你帮娘掌管着,一方面娘不用再费心,另一方面,家里的事你心里也有个底。”
    娴姐儿想说话,被母亲眼中的悲哀镇住了,嘴巴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马丽娘又说:“若是娘好起来,自然什么都好,若是娘身体不行了,等过两年,你和你弟弟总不至于吃了别人的亏--”
    娴姐儿咬着嘴唇,泪水不停流,“娘,您别说这些,女儿心里难受,娘一定长命百岁。”
    见女儿倔头倔脑的,马丽娘忽然疾声厉色:“你翻过年就十三岁了,换到没钱的人家,都嫁人生孩子了,娘也是十五岁嫁到府里来的,你这么不懂事,是要娘死了也不闭眼?是不是让你弟弟长不大!是不是让别人看轻了我们娘三个!”
    娴姐儿一滞,难以置信地说“娘,您这是什么话,有爹爹,还有伯父、祖父和祖母”
    马丽娘冷笑两声,“你爹爹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过个一年半载,你爹爹娶了新主母,你和你弟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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