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正屋,屋子已经换了模样,苏氏平时用的青花瓷器皿替掉了粉彩器皿,喜气洋洋之余又颇为雅致,孔连捷满意地坐在铺着的太师椅中,苏氏姿势优美地坐在身边。
    娴姐儿四个相对而坐,姨娘们站在墙边。
    小丫鬟把蒲团铺在铺着锦毡的地面,徐妈妈侍立在旁,朝两人行个礼,才指引道:“孙姨娘,我们二少爷的生母。”
    孙姨娘恭恭敬敬拜倒,捧起一杯茶,苏氏的丫鬟接过去,苏氏象征性的抿一口茶,和声说“是个有功的,日后好好侍候二爷”,赏了一对玉镯子。
    马姨娘照做一遍,得到一朵珍珠珠花。
    到了秀莲,苏氏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落在她发间的赤金簪子,说了句:“好好服侍二爷”,才赏了一对珍珠耳环。
    等姨娘们退下,徐妈妈把四位小姐少爷身边有头脸的丫鬟一一引见,给新主母见礼。苏氏认真看过,身边几个丫鬟也嘴唇微动,显然在用心记忆,之后说声“赏”,便有小丫鬟捧着银锞子打赏。
    等人退下去,苏氏笑着说“趁这个空儿,妾身身边的人,也给二爷请个安。”
    顿时呼啦啦站了一屋子下人,由轮到苏氏身边的一个妈妈领头,给孔连捷行礼。
    “妾身的奶妈妈,姓孟,一直跟着妾身,是妾身身边最得力的人。”苏氏望着孟妈妈的目光充满信任与依赖,“连带孟妈妈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也跟着妾身过来府里。”
    如果红叶在此处,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孔连捷挥挥手,早有徐妈妈指挥小丫鬟打赏,孟妈妈恭恭敬敬道谢。
    苏氏又说:“妾身身边四个大丫鬟,秋菊,秋兰,冬湘,冬霞,后面两个是喜儿和翠儿,管着针线上的事....”
    孔连捷居高临下粗粗一瞧,在黑压压的人中发现一个杏眼桃腮、身材纤细的丫头,叫什么“春苗”,不由多看一眼;再往后,还有个叫“莹儿”的丫头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圆眼睛圆鼻头嘴巴像颗红樱桃,非常讨喜。
    他的目光被苏氏看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按一按唇角。
    第53章
    等满屋子人退下去, 苏氏柔声说:“妾身初来乍到,又是新院子,想请二爷赏脸, 晚上吃一顿团圆饭吧?哥儿姐儿们年纪还小, 不用分开两席, 三位姨娘另开一桌,算是妾身的心意。”
    孔连捷连声赞好, “去, 和小厨房说一声,问问夫人爱吃什么菜。”
    徐妈妈和孟妈妈同时答应,互相看一眼;徐妈妈心想,这里是新院子,便没再吭声, 孟妈妈朝她笑一笑,出去传话了。
    苏氏又笑道:“把东西拿来。”
    秋兰冬湘各自捧了一个铺着璋绒的托盘过来,里面琳琅满目:两套多宝阁订制的文房四宝, 其中一套刻着桃树和猴子,取“马上封侯”之意, 另一套小巧玲珑,一看就是给孩童用的。另有两把鲨鱼皮鞘、镶着各色宝石的小小弯刀;
    第二个托盘盛着两个巴掌大、金头发绿眼睛的西洋玩偶,穿着白底红玫瑰花衣裙, 像个小公主, 另有两条五颜六色、糖果般的宝石项链。
    “别的倒也罢了, 这两个玩偶是妾身大嫂的娘家从广东带回来的, 看着怪有意思。”苏氏笑容满面, “给两位姐儿玩吧。”
    慧姐儿从没见过, 一下子喜欢上玩偶, 却不敢动--娴姐儿眼皮都没动一下。
    “谢过二太太。”娴姐儿平静地不符合自己的年龄,板着脸说“我不喜欢,都给了三妹吧。”
    苏氏愣了一下,难免尴尬起来,孔连捷略微不快,咳一声,抬抬下巴:“是好东西,收起来吧,昭哥儿那把刀送到我那里,大些再给他。”又对苏氏说:“夫人有心了。”
    苏氏重新露出笑容:“二爷过奖了,妾身应该做的。”
    傍晚席间,三位姨娘伺候,苏氏亲手布菜,只给孔连捷夹了一筷子小黄鱼,孔连捷就拉着她落座:“自家人,不必拘礼。”
    苏氏笑着给娴姐儿四人每人布了一筷菜,叫姨娘们也入席,自己才坐到孔连捷身边。
    娴姐儿低头,席间果然有几道不常吃的菜肴:竹笋鸡,铁板浇汁藕夹,醋溜鱼片,宫爆干贝。她筷子离这几道菜远远的,只吃平日吃的菜肴。
    孔连捷看到了,心里有些不悦,又怕苏氏上心--他对新婚燕尔的新夫人是很满意、很看重的,亲自给苏氏舀了一碗汤,苏氏对他甜甜地笑。
    食不言,寝不语,屋中只闻调羹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
    不多时,孔连捷放下筷子,接过漱口的柠檬水,对徐妈妈说:“时候不早,送三少爷回院子,大家都散了吧。”又对苏氏笑道:“明天还要早起。”
    按照习俗,新婚第三日,新郎官跟着新娘子回娘家,拜访岳父、岳母娘大舅哥。
    苏氏温顺地应了,目光扫过昭哥儿,忽然灵机一动:“二爷,要不要把哥儿姐儿也带上?人多热闹,说话也亲热些。”
    孔连捷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苏氏是续弦,苏家一直怕女儿和原配留下的子女合不来,受了委屈,两位舅兄特意探过口风,他是拍着胸脯担保过“一定对苏氏好”的;如果带着四个子女回门,苏家一瞧,女儿和孩子们相处非常愉快,自然便放心了。
    他目光满是柔情,“这,怕是委屈了你。”
    人家好好的黄花姑娘,在家是父母的掌中宝,嫁给他直接成了四个孩子的娘,就连新婚回门,见父母一面,也得带着他的孩子,孔连捷怎么想,怎么觉得对不住苏氏。
    苏氏笑弯了眼睛:“瞧您说的,妾身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委屈?”
    她朝四个孩子笑一笑,“妾身是想,妾身大哥的儿子,和旭哥儿年纪相仿,妾身二哥的儿子和昭哥儿差不多大,妾身两个堂姐明天也会到,三个外甥女刚好可以和娴姐儿慧姐儿说上话....”
    忽然之间,娴姐儿起身,肃容打断这番话:“二太太是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惜,我们有孝在身,不方便出门。”
    说着,娴姐儿朝父亲福一福身,“时候不早,父亲和二太太明早还要出门,女儿便告退了。”
    换成别人,孔连捷早就厉声呵斥,可娴姐儿是嫡长女,当着昭哥儿三人、新婚妻子的面,他怎么也骂不出口,眼睁睁看着娴姐儿拉着昭哥儿离去,慧姐儿旭哥儿犹犹豫豫跟着,丫鬟仆妇呼啦啦跟上去,孙姨娘马姨娘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秀莲想也不想便追着走了。
    一时间,留在正屋的人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平时这时候,他们四个都睡下了。”孔连捷长吸一口气,试图把女儿的举动归结为“孩子还小,不懂事”,歉疚地赔笑脸:“时间不早,我们也歇息吧。”
    苏氏没吭声,眼圈慢慢红了,孟妈妈一瞧,立刻带着人退了下去。
    “妾身只是想,只是想。”苏氏用帕子捂住嘴巴,“妾身没别的意思,妾身只想....”
    孔连捷连忙起身,按住新婚妻子肩膀,放柔声音:“胡说,你诚心诚意的,是我行事不妥当,是我考虑不周全,不关你的事。”
    泪水像断线珠子,从苏氏白玉般的脸庞滑落,孔连捷用衣袖帮她擦拭,好言好语地哄:“玉兰,玉儿,兰娘,莫哭莫哭,是为夫的不是。”
    苏氏闺名玉兰,昨晚洞房花烛,孔连捷才得知的。
    苏氏噗嗤一笑,又扑簌簌落下泪来:“夫君,妾身是不是做错了?”
    孔连捷正色答:“怎么会?你没有做错,不但没有做错,反而做得很好,是娴姐儿不懂事。”
    苏氏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那便好了,妾身只想,让孩子们知道妾身,喜欢上臣妾,是妾身太急了些。”
    孔连捷被感动了,目光少见的温柔:“你是我的夫人,家里的主母,一辈子都在这里,有什么可急的?日久见人心,你对孩子们的好,孩子们迟早领会得到。”
    说到这里,他握着苏氏的手,“嫁给我,委屈你了。”
    苏氏心中窃喜,面上却感动非常:“瞧您说的,您第二次见我,就把家里的事说得一清二楚,妾身家里也担忧不已,是妾身自己,自己忘不掉您....”
    说着,她羞涩地用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桃红帕子捂脸,快步奔进卧房,孔连捷又是感动,又是歉疚,跟着追进去,“兰娘,兰娘~”
    苏氏娇滴滴地扑在他怀里,“二郎~莫要嫌妾身不知羞~”孔连捷一把抱住她,眉眼带笑:“怎么会?兰娘忘不掉我,我也心系兰娘。
    一时间,新婚夫妻恩恩爱爱,满室皆春。
    孔连捷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苏氏扭着帕子,“昨晚妾身就没睡好,夫君又想欺负人家。”孔连捷笑道:“好好,今晚我轻些,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
    这个时候,秀莲在娴姐儿的院子,面带担忧:“二小姐太心急了,二爷怕是要恼。”
    “恼便恼吧,谁家的规矩,孝期出门子?说到祖父面前我也不怕!”娴姐儿木着脸,“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还能封了我的嘴不成!
    徐妈妈雀跃地扬起眉毛,“也罢,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秀莲却高兴不起来:刚才孔连捷盯两个婢女的目光,也落到她的眼里。“奴婢倒是想,谨慎着些儿好,当着二爷,忍让新太太三分。”
    二房的事,终归是二爷说了算。
    娴姐儿不置可否,端起茶杯:“累了,歇了吧。”
    等人统统走了,娴姐儿低着头,盯着裙摆上方那块洁白无瑕的玉佩,热泪涌上来:母亲还在就好了。
    第54章
    到了五月, 天气热腾腾地,红叶用赵氏赏的焦布给丈夫、小叔和公公做衣裳,给儿子做了两件肚兜。一岁半的木哥儿迈着两条藕节似的短腿, 满院子乱跑, 不一会儿肚兜就湿透了。
    二丫三丫找了个大木盆, 打满井水,烧些开水兑进去, 摸摸水不凉不热, 才把木哥儿放进去。木哥儿像只小鸭子,高兴地呱呱乱叫,把半盆水都扑腾出来。
    冯春梅在屋檐下做针线,不时看过去一眼,“还是我们家的饭好, 这俩丫头来的时候野人似的,现在像个正经人了。”
    红叶好笑,“人家天天练字, 做针线,放到主子身边, 一等二等不敢说,做到三等是板上钉钉的。”
    她做过姨娘,调理起小丫鬟一套一套的。
    冯春梅缝过一针, 探过脑袋:“二丫得有十五了吧?”
    红叶正给丹姐儿做七夕节香囊的络子, 头也不抬地答:“哪有, 才十四”, 听母亲冒出一句“你说, 把二丫说给你弟弟, 怎么样?”顿时睁大眼睛, 没忘记压低声音:“您不是掐着眼睛瞧不上人家吗?”
    冯春梅嗔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嘴!”又瞪一眼“你现在好了,什么都齐全了,也不管管你弟弟!”
    红叶辩解:“红河才多大,成亲还早呢!”
    在她心里,弟弟还是个跟在小叔身后胡乱比划拳脚的孩子,虽然十五岁,换到富贵人家该成亲了,在府里下人早得很。
    母亲的心思很好猜:二丫三丫这两年跟着她认字、做针线、跟着护卫家眷,行事越来越有条理,与原来的野丫头不可同日而语。
    扈婆子喜得合不拢嘴,早早放出话去,两个孙女是“大展护卫老婆手把手教出来的”,抬高孙女身价,准备嫁个好人家--聘礼少了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两个丫头肯吃苦,手脚灵活,有眼力价,做弟媳是极好的,红叶很喜欢;可原来的世界,红河娶了府里洗衣房管事的外甥女吴氏,夫妻感情很好,生了两儿一女。之后苏氏把红河差事抹了,红叶拿出体己钱贴补弟弟弟妹,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怎能乱点鸳鸯谱?
    她想了想,“娘,是红河让您来问的吗?”
    冯春梅悻悻地答:“那小子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满院子蹦跶,哪顾得上正经事!”
    在母亲心里,儿子赶紧成亲,生孙子才是正经事,红叶笑出声,不慌不忙劝:“娘,红河还小呢,哪有这么早就成亲的?再等一等,若是他看中二丫,便让他自己去和二丫说,两个人过日子,还得两个人看对了眼。若是他不提,便慢慢看吧,您还怕找不到儿媳妇嘛?”
    冯春梅觉得有理,女儿便是和女婿看对了眼,日子过得恩恩爱爱;再说,自从女儿嫁给女婿,她在洗衣房的日子好过多了,人人露出笑脸,“我这不是怕,别人先定下了吗!”
    “您放心,真有人说亲,二丫三丫一定跟我说的。”红叶给母亲吃定心丸,“到时候也来得及。”
    话是这么说,等母亲领着儿子到隔壁家串门,红叶把两个丫头叫过来,“你们两个也不小了,以后什么打算?”
    二丫露出迷茫的目光,“姐姐另外找人了吗?还是大娘不做事了?”三丫一下子没了精神,耷拉着脑袋。
    红叶摸摸两个丫脑袋:“傻孩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这里终究不是主子的院子,你们做得再好,主子也瞧不见。你们年纪大了,也懂事了,来,给我说说,以后怎么打算?”
    两个丫头都不吭声,她继续说:“若是想去府里做事,我就找机会,跟夫人跟前的翠蓝提一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我这里除了月钱,也给不了你们什么,不是长久之计。”
    二丫看一眼妹妹:“姐姐是为我们着想,可姐姐这边离不开人,我们还想跟着姐姐。”
    “若是我说,我们是府里的人,能在府里有个差事是最好的,旱涝保丰收,一边贴补家里,自己也能存些私房,我,我娘都有差事。过几年,你们嫁人了,总不能月月手心朝上,朝丈夫要钱花。”红叶笑道,“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能挣些钱,日子过得才有底气,若是和丈夫拌嘴,也能挺起胸来。”
    三丫满脸羡慕,“我看姐姐姐夫,就从不拌嘴。”
    红叶嘻嘻笑,拧她的脸:“傻丫头,你若嫁了人,头两年定也好的什么似的。这人啊,一两年、三五年看不出什么,五年八年,十年才看出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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