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人间的荒山。
    一身黑衣的少年李修胤背着容貌昳丽的绝色少女走在羊肠小道上。
    少女受了重伤,垂眸闭唇,奄奄一息。
    李修胤带她回家治伤。
    时值深秋,在少女住下以后,山间的篱笆院里却开满了五色繁花。
    少女靠在床头,隔着木屋的窗棱,久久地望向正在院中树下修炼的李修胤。
    冬去春来,她伤好后没有离开。
    屋前,树下,处处能看到她的身影。
    或是在树下陪伴李修胤修炼,或是在院里培土种花。
    少年李修胤远不是现在的模样。
    虽寡言,却爱笑,总在少女的逗弄下露出局促而腼腆的笑容。
    那时山间百花盛开,岁月从容。
    他们上山采花,下河捉螺,去人间驱邪赚到了酬劳后,李修胤总会买一只朴素的木簪或一条漂亮的裙子带给她。
    到了夜里,那间小屋便成了整片山林最旖旎的地方。
    桃桃实在不好意思破坏人家的好事,只得放弃了直接将李修胤从幻梦中拽出的想法。
    她脸颊红红蹲在院里偷听屋里的声音,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
    妖王酥软娇媚的声音让她都心猿意马,更别说李修胤这个男人了。
    她脸发烫。
    怎么总是在偷听别人做这事。
    她想起那夜道观中的大雨,想起南宫尘。
    那晚也有这样的声音徘徊耳侧,不同的是,那夜在听的不止她一人。
    雨夜潮气弥漫,借着喧扰的雨声,他凑近她,滚烫的唇扫过她脖颈的触感至今清晰。
    只是此时在这样旖旎的幻梦里,想起那夜似乎是很不合时宜的。
    桃桃捂着耳朵,甩甩脑袋,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南宫尘的脸甩出脑海。
    眼前场景再一轮转。
    李修胤抱着花绮然躲在山崖下。
    天空被成群的妖物遮蔽,以他当时二株的力量远不足以抵挡。
    血将衣襟沾染湿透,他低头轻吻少女的眉梢:“我绝不会让这些歹毒的妖物伤你分毫。”
    漫天妖邪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李修胤怀中的妖王。
    妖族百年一劫,她刚经历了五百年的雷劫,重伤未愈,起了反心的妖族趁此夺位。
    天空中的妖物凝视着李修胤,蓦地发出冷笑:“灵师,你可知你怀中的女人,才是世间最歹毒,最强大的妖?”
    李修胤瞳孔骤然缩紧。
    场景再次轮转。
    宫殿之内红纱薄帐,香烛轻燃。
    李修胤被一道附着了妖力的红线锁在柔软的床榻上。
    花绮然赤脚从红纱缠绕的殿内走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
    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曾经的爱人,而是一条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沟。
    她披着一袭薄纱,隐约可见婀娜妖娆的胴体。
    听到她的脚步声,李修胤没有回应,他坐在床榻上,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睁开眼。
    妖王的宫殿邪气涌动。
    花绮然缠坐在李修胤身上,吻他的唇。
    李修胤别过脸。
    她又吻他耳垂,咬住含在齿间,轻轻啮捻。
    李修胤脸色冷峻,只是僵硬而紧绷的身体暴露他的内心也不是全然的无感。
    “到底要怎样。”花绮然松开唇齿,伏在他宽阔的肩上,痛苦地问,“我们才能回到从前?”
    李修胤竭力止住身体的轻颤,嗓音嘶哑:“我与一只妖,没有从前。”
    花绮然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问:“如若我不做妖呢?”
    场景再次轮转。
    满城红雨,曼珠沙华从长街的石缝里,从楼宇的木隙间生出,开遍整座城池。
    天地间被这触目惊心的红色渲染。
    断裂的妖骨坠地,那株妖娆的曼殊沙华失去了往日的光华,缓缓倒进血泊里。
    李修胤没有言语,没有动作,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可桃桃站在他的背后,却能感受到他的此时的锥心刺骨,仿佛失去了灵魂。
    爱是真,恨也是真。
    李修胤被困在了这不断循环的幻梦之中,由爱、至恨、至怨、至毁。
    从云端坠落炼狱再坠落十八层,永远无法结束。
    难怪妖蛾之王会说,它要李修胤在妖蛾的领地饱尝痛苦而死。
    ——对他而言,世间至苦,不过如是。
    慧觉的声音在天空响起:“桃桃,快些,情形不太对劲。”
    桃桃回过神来,她踩着满地曼珠沙华的残尸来到李修胤面前,拽他的袖子:“跟我走。”
    李修胤静立原地,桃桃拖不动,也叫不醒他。
    桃桃:“妖王死在魍魉鬼域,你若心里有她,从这里走后去看她陪她,沉溺在幻梦中算什么本事?”
    他依然没有反应。
    桃桃察觉出了问题:“不对,他听不到我的话。”
    她环顾四周,这幻梦中被一股力量在操纵,像是捏住了被困于幻梦中人的感知。
    让李修胤的听觉、视觉与触觉只能沉湎于无限真实的幻梦里。
    ——是妖蛾作祟。
    要想脱离幻梦,必须先在梦里铲除控制幻梦的妖蛾。
    桃桃找了几根引火的干草,口中念起咒术。
    通往北域的路途经过深山无数,南宫尘为她搜罗了不少灵物。
    在灵物的调养下,她被帝钟击溃的灵魂修补了大半,灵力也恢复了一些,用几个术法不成问题。
    干草被咒术点燃。
    她在这满地繁花中点了一把火。
    既然妖蛾控制了这场幻梦,它们一定也身在其中。
    幻梦中,烈焰熊熊燃烧。
    妖王的真身被火舌吞噬,李修胤木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浓烟冲天,红花焚灼,脚下的宫殿一片狼藉。
    在这熏天的浓黑烟雾里,几只妖蛾从宫殿枯萎的花丛深处飞出。
    桃桃拔剑劈去,一剑斩落一只翅翼拖着浓烟痕迹的紫色妖蛾,它翕动着单薄的翅膀倒在了长街的青砖路上。
    现实中,李修胤的胸膛鼓起拳头大小的包,由内而外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紫色妖蛾从他体内飞出,被慧觉用术法定住。
    “一只。”他喃喃道。
    幻梦之内,桃桃继续斩落被浓烟熏出的妖蛾。
    不断有妖蛾从李修胤的四肢,胸口,甚至头颅里钻出,他的血流了一地,祝仓之树下泛起刺鼻的血腥味道。
    “两只、三只……”慧觉数着。
    当最后一只妖蛾被桃桃斩落之后,幻梦开始急速坍塌。
    桃桃跑回李修胤面前:“醒了没有?”
    他不说话,只是从眉眼之中,依稀能看出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颜色。
    桃桃将桃夭插回背上。
    她盯着面前的男人:“没人规定,爱便该是爱,恨只能是恨,也没人规定这是两种无法同时存在的东西,你恨妖族屠杀至亲,但你也爱她。人生苦短,与其经年累月将自己放在爱恨的夹缝间折磨,大方承认自己爱着又如何?”
    她弯腰采了一朵没有被火烧成灰烬的曼珠沙华递给他:“仇恨既已毁了你的前半生,后半生,不必也毁了吧?”
    李修胤接过,他站在幻梦的浓烟中,握着那株于风中摇曳的红色花朵,没有说话。
    一片寂静中,桃桃隐约觉得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回头,在浓烟掩映之中看见了弥烟罗的身影。
    当日妖王身死,正因弥烟罗抽走她的妖骨。
    这幻梦中它也在场,说得过去,只是它的眼神,并不像妖蛾用幻术制造的虚影,望向桃桃时的目光真实极了。
    似乎能穿透她的灵魂,带着能看破一切的怜悯与同情。
    ……
    十二只妖蛾全部脱离李修胤的身体,他的皮肤寸寸裂开,血流湿身下的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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