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李妄用午膳,种苏也匆匆行至端文下院,吃过饭,便又马上折回,继续站着。
    两人一个殿中,一个殿外,遥遥相对。
    三四月的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这样的天气走在街上,抑或坐在草地上,小院中,手边一壶茶或一杯饮子,晒晒太阳,必是相当惬意的。
    然而接连这么晒上几个时辰,还是直挺挺站着,长鸾殿外空地开阔,又毫无遮蔽,到得下午,种苏脸颊发红,冒出汗来,犹如一颗蘑菇,日光暴晒,日益萎缩。
    “呜呜呜呜,公子好可怜。”
    桑桑心痛不已,忙烧了热水给种苏泡脚,全身揉按,又赶紧调制蜜膏替种苏敷脸。
    “可别被晒黑了。”
    种苏哪里还顾的美丑,只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每日最痛苦的莫过于清晨起床之时。之前便已做好来京后须早起的准备,这点苦还是能吃的,然而如今一想到进宫所要面临的事,便当真毫无斗志,苦不堪言。
    简直上值如上坟啊。
    “呜呜呜呜,我能不能不去?”
    种苏身着单衣,从睡梦中醒来,看看窗外渐明的天色,感到一阵绝望,抱着桑桑的腰,埋首在她胸|前,恨不得像小孩般耍赖。
    “哎,这种事若我能替公子,便替公子去了。”又轮到桑桑劝慰种苏了,“公子快起来,莫挣扎了,反正躲不过,早去早回。我晚上炖小蘑菇鸡汤给公子补补。”
    “……炖两只。”
    “好好好。”
    种苏万分痛苦的起床,穿衣,吃过早饭,出得家门,奔皇宫而去,不必再要人领,熟门熟路的来到长鸾殿外,双手垂直,开始每日的例行罚站。
    这算什么事儿?
    莫非要站上个一两年……若真如此,倒要成为当朝一桩奇谈了。但想想也不可能,总会有结束那一日的,只要耐心等待即可。
    每日这般面对李妄,最初的震惊,以及惶恐忧虑,反而没那么强烈了……
    几只蝴蝶飞来,斑斓的翅膀煽动,在阳光下追逐翩飞,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一会儿落在花朵上,一会儿落在树叶上……
    种苏想象自己也是一只蝴蝶,背上生出翅膀,带着她飞到绿意盎然的树上,躲进清凉的树叶中……
    “吭,吭——”
    刻意的咳嗽声打断种苏的思绪,将她倏然拉回现实,她睁开晒的眯起的双眼,朝声音源头看去,顿时撞见下朝的李妄,他身边站着谭德德,正手碰了碰嘴边,便是他发出咳声提醒。
    李妄双目漆黑,冷睨种苏一眼。
    似乎还低嗤了一声。
    种苏连忙端正姿势,低下头,规矩站好。
    李妄身后还跟着几位官员,正边走边说着朝中之事,李妄脚下未停,径直进了殿中。
    “种大人好定力。” 谭德德偶尔得空,出得门来,经过种苏身前,笑眯眯的说道。
    谭德德面白无须,头发花白,身形圆润,稍显阴柔,身为总管与皇帝身边多年近侍,品级当然不低,却永远一副弥勒佛神态,对谁都笑容可掬,十分客气。
    想也知道,谭德德定然知晓“轻薄”之事。种苏忙行礼,总觉得他这句“种大人好定力”背后还跟着一句:不愧是敢轻薄陛下的登徒子。
    “谭总管谬赞了。”种苏露出苦脸,小心道:“敢问总管,下官得站到何时呢?”
    谭德德笑眯眯道:“老奴替您去问问陛下?”
    种苏本意是想从谭德德处套点口风,哪敢真去让问,不问还好,只怕一问便更糟糕,当下忙摆手,不敢再多说,谭德德复又笑眯眯的走了。
    哎,继续站吧。
    “哟——”
    这日忽然出现张陌生面孔。之所以说陌生,种苏在长鸾殿外站的这些时日,尚第一次看见他。
    第29章 百感交集
    “哟——”
    这日忽然出现张陌生面孔。
    “本王乃忠亲王府小王爷, 李和是也。”
    正是先前挨了四十板子的李和,那一顿板子实属打的惨, 一直卧床养了月余方康复, 今日便进得宫来。
    李和额头饱满,面孔略圆,双颊有肉, 典型一张娃娃脸,双眼清亮,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种苏忙行礼:“见过小王爷。”
    “你就是摸了陛下的那人?”
    种苏:……
    李和:“不必慌张。此事与我有关,我自然知道。嘿,居然还是个朝廷命官,从九品?真是官小胆大。”
    李和打量种苏面容, 又道:“看你长的人模人样, 年纪也不大,倒是个色/胚。”
    种苏:……
    “听说你只挨了两板子?”李和继续道, “凭什么?我可足足四十板。陛下这算怎么回事?不公平,我不服。”
    种苏:……
    种苏不认识李和,更不知他到底何意,一个人对着她自言自语般说了这许多,实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你叫种瑞是么?”李和凑近些许,看着种苏神秘道,“待此事了了,到时宫外见面一叙,我有件事问问你。”
    种苏实在想不到这小王爷会有何事问她, 李和那样子还要再说, 却听殿中传来沉声低喝:“滚进来。”
    李妄坐在殿中案后, 正对门外, 虽听不见外面交谈,目光所及却能看见外头情形。
    李和被一喝,当即面色一变,马上神色敛起,小跑着进去。
    种苏也赶紧站好,偷偷朝殿内瞥去,只见方才自在郎当的李和双手放在身前,俨然一副规矩听训的学生模样。片刻后,灰溜溜的出来,显然挨了训,再无与种苏闲聊的心情,一溜烟跑了。
    种苏虽受着罚,看到这一幕,却不由心中好笑。
    人人都怕李妄。
    即便三省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大丞相杨万顷与王道济,每回议事完毕出来,眉目间亦不自觉现出松了口气的样子。这固然有皇家天子自身天然的君威所在,更源自李妄本人。
    种苏站了这些日子,算是亲眼见证了何为勤政——从早到晚,除去用饭与小憩时间,李妄几乎一直埋首于政务中。
    昏君终日无所事事,纵情私|欲,明君却似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民间对李妄的评价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继位不正,弑父杀母,暴戾无情,上位后心狠手辣,专断冷酷,然而自他登基以后,大康的国力却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恢复,短短几年时间,曾经外忧内患导致的疮痍平定,虽还未达及大康鼎盛时期的辉煌,却已呈现复|兴之势。
    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来越好,是为最有利的证明。
    功过难评,民间其诟病者不少,亦有不少拥趸者。有人言大康国力恢复如此之快,可谓奇迹。如此下去,大康重至巅峰,再创盛世,指日可待。
    从前天高皇帝远,种苏听听便罢,如今人在眼前,种苏终于明白这说法非空穴来风,这奇迹又从何而来。
    上朝,长鸾殿,御书房……李妄的日常轨迹几乎都是这三点一线,批不完的奏折公文,见不完的官员臣子……
    他鲜少有其他活动,顶多每日小憩片刻,间隙停下喝点茶,或偶尔到园中走一走,短坐片刻。种苏不知夜晚如何,但如今后宫空虚,按李妄脾性,恐也没有什么其他消遣。
    不累么?
    种苏想起之前“燕回”说家事繁琐,这家事原是天下事,又岂止繁琐……
    种苏不曾见李妄露出疲色,似终日孜孜不倦,然则却也未见他有什么好心情。
    所谓伴君如伴虎,李妄大抵是个很难伺候的皇帝,他总是面色沉静,偶尔勾起唇角,却多半为冷笑,更令人心惊胆战。
    他没有什么特别喜好,即便要讨好也无从着手。又喜怒无常而难辨,心思难以揣测。这样一个人,无需疾言厉色,大动肝火,便不怒自威,一个眼神即足够使人瑟瑟不安。
    不过,种苏偶尔也能看见他心情好的时候。
    谭笑笑袖口中揣着一封信,露出半角封口,匆匆跑过园中,跑向殿中。
    “今日有?”谭德德问道。
    谭笑笑点点头,微扬袖口。
    谭德德一见之下,面色一松,“赶紧进去。”
    种苏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很想抚额。
    认出那书信封口时,她心中一惊。正是她前晚书写,写给“燕回”的。如今虽已知燕回身份,但亲眼见到自己亲手所写的书信这般出现,送达,那感觉颇为奇怪。
    更能亲眼见到对方阅信之反应,更……
    种苏偷偷瞥殿内。
    “陛下,今日有信。”
    李妄嗯了声,仍看完手中奏本,而后搁下笔。
    谭德德赶紧吩咐趁这难得的休憩上茶上点心。
    李妄看了半日公务,眉头微微蹙着,唯有拿到信的这一刻,停下手中事务,神色缓和,心情颇为放松。他一放松,殿中气氛亦随之一松。
    李妄喝过茶,吃了点东西,擦过手,展开信。动作不疾不徐,似并不急着看,那神态却很认真,又不同于处理政事时的认真,带着一种春日午后的闲暇感。
    【燕兄展信愉
    燕兄所赠伤药业已收到,劳燕兄挂念,多谢多谢,定当好生使用……
    ……近日哪里也未去,无所事事,整日晒太阳,直晒的人头昏脑涨……哎,春光虽好,晒多也伤…… 燕兄可曾晒过整整一日?若无事,可试试呢。】
    李妄唇角微扯,看完之后,将信收起,小坐了片刻。这片刻便是一日里最为放松之时。
    种苏见到这一幕,却心中堪忧。
    上回见过面之后,种苏知道难以即刻切断联系,只得徐徐图之。两人间的书信往来仍在继续。
    种苏大致计划好,先从信的数量起,由之前的每日通信,到隔日,再到隔三差五,逐步减少,而书信内容,也须慢慢相应减少,犹如朋友间的联系一般,日渐疏远,渐至无话可说,再杳无音信,彻底断联。
    李妄回信还如从前般,话不多,却颇为及时,甚至还赠送好些去血化瘀的药膏。或因自家家门不方便报出,他便也未曾过问种苏家住址,更未通过其他途径找上门去,伤药亦是放在信舍处。
    种苏慢慢减少回信次数,信中不再像从前那般侃侃而谈,热情洋溢,当然,也还是把握好分寸,以免与之前相差太大,引人生疑。
    尽管寥寥数语,所言琐碎无趣,然而李妄却似乎未有半分嫌弃。
    这可如何是好?
    种苏颇为苦恼,这个方法似乎不大能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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