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兄六岁时,不知为何惹到了父皇,父皇雷霆大怒,给了皇兄心口一脚。”李琬接着道,“据姑姑他们说,当时皇兄被踢的从殿里飞出门外几丈远,当场便吐了血,倒地不起,后来卧床数月,虽得痊愈,却留下心疾之症。”
    “先皇为何如此对陛下?”种苏问道,声音不自觉的紧绷,发涩。
    眼前尽是六岁的李妄从门中飞出,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口中溢血的画面。
    哪怕先帝先后为政治联姻,彼此毫无感情,彼此心生怨恨,然则无论如何,李妄总归是二人血脉,竟能这般不容他。
    “母后嫁入宫中乃非她所愿,她原本曾与人……”说道这里,李琬停住,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种苏听出来,先后身上另有隐情,恐涉及到个人隐私,不能言说,故而李琬不便再说。那么,先帝呢?
    李妄可是先帝唯一的儿子。
    “父皇当初为获取王家支持,答应了王家的条件,王家的条件说实话,很苛刻,很霸道。”李琬说。
    所以那成了先帝心中一根耻辱的刺。
    种苏所知道的先帝,是一位脾气暴躁,弑杀好战,极端冷酷无情的皇帝,民间对他的评价也褒贬不一。如今种苏知道越多,越发了解,先帝的满腔抱负与野心远在她了解之上。
    先帝不想做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要的是真正的集权,真正的王者权威,当初为了上位不得不先答应王家的条件,或许在答应的那一刻,就已然决定了日后反悔,拔出那颗刺的准备。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先帝并无失信与愧疚之心。
    当然,王家也深谙帝心,不会坐以待毙,一个想集权,一个想揽权,说到底,还是皇家与士族间的权利角逐。
    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太子李妄,是王家人的工具与武器,亦是先帝肉中刺眼中钉。
    可是,李妄何其无辜?出生非他本人能选择,一切关他什么事呢?
    “荒唐吗?这世上荒唐的事太多了,或许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李琬轻轻道,“皇帝又如何,皇后又如何,权利让他们比常人更荒唐,更疯狂。”
    种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怎能这样?
    种苏忽然想到,在李琬记事之前,李妄打从出生起大抵就是这样被对待的,再强大的人,幼时都不过懵懂小孩,幼时的他,是否也曾疑惑过自己的至亲,血缘双亲为何那般对他?
    想到这里,种苏心口仿佛被人捏住,喘不过气来。
    “我虽然也过得不太好,但相较皇兄,约莫还算好吧。”李琬轻轻说,“所以我很希望皇兄能早点遇见那么一个人,可以陪在他身边,让他至少不再孤独。”
    “虽也有人说皇兄冷酷无情,但他与父皇是不一样的。皇兄要么不娶,娶了定会善待妻儿,绝不会像父皇那样。”
    李琬接着道:“皇兄多年未娶,专注朝政,或许其中也有为的便是将来能够只娶真正心仪之人吧。如今皇兄已有这个能力,我是真的希望那个人早点出现,皇兄能够幸福。”
    大雨转小雨,细雨绵绵,天空乌云稍散。
    “会的,陛下会,你也会的。”都会幸福的。
    最后种苏这样说。
    几日后,长鸾殿。
    二十余名被抽查到的年轻朝臣,端坐于偏殿中,既期待,又忐忑,等候李妄问政。
    问政,属于皇帝向臣子咨询或征求政事意见的一种方式,在大康史上,每月还曾有专门的大小问政会,后来此方式随着朝会的作用日益增强而渐渐弃用,多用于科举的殿试时,皇帝会根据情况问政,以考察贡员们的政务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等。
    而如今,李妄突如其来的问政,则更像一种突然的抽查考核。
    考核的对象都是年轻朝臣,正当年华的男子。
    这令这些年轻朝臣们一面心存期待,李妄向来唯才是用,说不定这是官位晋升,平步青云的好机会,一面又忐忑不安,毕竟实在太突然了,万一一个不好,说不定得掉脑袋……
    李妄来了,众人齐呼万岁,纷纷拜见。
    此次抽查的朝臣来自不同部属,不分职位高低,其中一部分还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圣颜,不由紧张万分,充满期待,暗中默念待会问道自己时该如何报上大名,如何得体作答,藉此给圣上留下好印象……
    然则李妄并未单独提问,抛出了一个关于南方夏季防涝防灾的议题后,便不再多言,示意他们自由讨论。
    李妄坐在宽阔檀香案后,左肩微倾,一手放在案上,食指无意识的轻敲桌面,面静如水,带着种上位者天然的威严,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些年轻朝臣。
    作者有话说:
    【1】《约客》赵师秀
    黄桑召见的年轻官员里并没有苏苏,为什么呢……
    第63章 如何如何
    李妄不动声色的看着众臣。
    这些年轻朝臣大多二十出头, 最年轻的乃十六岁的许子归。朝廷选拔官员时,虽不要求貌比潘安, 但最起码也要五官端正, 气质周正。
    是以这些臣子俱样貌不俗,读书人自有股书卷气,尚武者则带着种武人之气, 一眼望去,不得不说,还是十分养眼的,走在街上,亦算出众。
    其中许子归之流的几位,更是个中翘楚, 才貌双全。
    李妄漫不经心的看着他们, 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心如止水。
    连下了两日的雨停了, 天地经过雨水的洗涤,树叶碧绿,空气中都是清新的气息,李妄看着听着,心如死水,甚至开始无聊了。
    “陛下?”
    有人出声,拉飞李妄飘飞的思绪。
    “说完了?都说的很好。退下吧。”
    众人:……并没有说完。
    突然的问政又突然的结束了,众人一头雾水的告退。
    “我的娘哎,裘家列祖列宗, 多谢保佑。总算结束了, 还好未出差错。”
    离了长鸾殿, 裘进之擦擦额头, 松一大口气。他亦在抽查的名单之中,实在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幸而勉强应对过了。
    “裘大人。”许子归走来,与裘进之并肩而行。
    “许大人好风采,刚刚的言论委实精彩。”裘进之赞道,此话虽有奉承之意,却也是实情,方才一众人中,许子归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表现最佳,委实令人望尘莫及,可惜陛下心不在焉,似乎并未注意到。
    “裘大人谬赞。”许子归微微一笑,“许久不见裘大人与种大人了,还以为今日都能见到。”
    “呵呵,我也以为今日能见到景……种大人呢。谁知她竟不在考核之列。”裘进之都不知该羡慕种苏,还是该为她感到遗憾。不过种苏面见圣上的次数远多于他们,皇上自然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不必拘礼于这种问政。
    “种大人貌似最近很忙?”许子归问道。
    “是啊,每日得教公主蹴鞠,估摸也比较累。我也好些日子没私下见过她了。”裘进之说。
    许子归点点头,随口道:“怪不得听闻种大人最近没怎么来长鸾殿了,我倒忘了教公主蹴鞠之事。”
    “呵呵,上回劳烦许大人送我回府,还未谢过许大人,许大人近日若有闲……”
    “举手之劳,裘大人不必客气,”许子归微颔首,道,“那我先走一步,日后再叙。”
    裘进之忙道好的,目送许子归远去。原本以为有过几次来往,跟许子归也算有了交情,然而许子归却总是相当客气,这令裘进之想进一步攀谈都无从着手。
    许子归在朝中口碑相当不错,几乎人人交口称赞,都道他定前途不可限量,但在裘进之印象中,许子归却似乎并无特别亲近之人,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而恪守分寸。唯独那时私下见面时,跟种苏看着稍显亲近,有话可说。
    行吧,各人脾性不同,裘进之只能做如此想。
    那头长鸾殿,李妄遣散了问政会,很快便迎来了杨道济等几位内阁重臣,询问今日结果如何,众人讨论了一阵,至下午,再处理些公务,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夜晚降临。
    “陛下,该进晚膳了。”
    李妄单手撑在额前,手肘搁在案上,闭着双眼,似在闭目养神。
    “哪怕不饿,喝点清粥也好。”
    谭德德很是担忧,最近李妄食欲大降,本就吃的不多,近几日吃的更少,似乎睡的也不好,且总有些心不在焉,日常批阅奏折时好几次竟还蓦然出神,发起了呆。
    这实在匪夷所思,又令人心中担忧,说病吧,又并无其他病症,说无事吧,又有点不正常。
    谭德德正想再劝,李妄却睁开了眼。
    “你掌灯。”
    李妄看向谭德德,吩咐了这么一句。谭德德一听,顿时一凛,立刻道:“是。”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残光也消失殆尽,隐入黑暗之中,繁星初升,今夜有月亦有风,虽是夏日,宫中西北角的这方天地,却透出一股瑟瑟之意。
    谭德德亲自提着盏宫灯,走在李妄身侧,同平日不同,谭德德几乎全程低头躬身,只小心照着李妄脚下的路,竟是一言不发。
    而李妄身边,除了谭德德,再无其他任何人。
    落叶在两人脚下发出细微的脆响,这处明显无人打扫,树叶铺了满地,仿若被人遗忘,或者无人知晓的冷宫。
    “陛下,到了。”
    谭德德停下,照着灯,灯光照出面前的宫门,还真是一处冷宫,大门可见曾经的繁华富贵,如今却已残败不堪。
    谭德德推开门,先行一步,来到此殿后院,继而推开一扇书柜,摸到墙上的机关,旋转两圈,只听墙内发出隐约的轰隆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分明。
    墙忽然朝两侧分开,现出一道石阶。
    李妄走进墙内,顺着石阶而下,阶梯很长,足有近百步,它的尽头,是一处地下暗室。
    虽是地下暗室,却并不幽暗,墙面挂着数盏长明灯,室内亮如白昼,面积宽敞,俨然一个小宫殿,一应摆设俱全,甚至所用物品都甚华贵。
    谭德德手中的灯已悄无声息熄灭,地下宫室的宫人纷纷上前,跪服在地,无声的拜见李妄。
    因常年灯照下,他们的面孔苍白,唇无血色,更都又聋又哑,听不见也说不出,看见李妄,眼中露出畏惧臣服之色。
    在他们身后,有张木质轮椅,轮椅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长发披散,花白的胡须覆盖了半个面部,正垂着脑袋,昏昏欲睡。
    听见声响,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呆滞无神,眯起眼来,看向李妄。
    李妄站在暗室中,远远看着老人。
    老人眯眼许久,认出李妄,忽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阴森恐怖,声音低哑,犹如夜枭:“让我猜猜,这次是因为什么,让你又想起了我。”
    “王家要出手了?还是你要出手了?八年,你竟能等八年!果然从小就会算计,如今城府之深,无人能及。”
    老人喉咙里发出呼呼之声,犹如破败的风箱,浑浊双眼中却充满戾气与嘲讽:“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不过是狗咬狗,胜了王家又如何,也改不了你的可悲。”
    暗室宫人们仍趴俯在地,不敢抬头,谭德德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背上渐渐冒出热意。
    李妄静静站着,长明灯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进亦不退,只冷冷的注视着老人。
    “你不过是个傀儡,王家意图掌控皇家的工具,没有人希望你来到这个世上,哪怕你的亲生母亲,亦厌恶你的出生。”
    “如你所愿,你登上了皇位,接下来你将除掉王家,再接下来呢,你要做什么?娶妻生子?哈哈哈哈哈。”老人发出嘶哑讽刺的笑声,“这么多年你都未娶妻生子,是怕会再有第二个王家,还是根本做不到?”
    李妄双眼微眯,仍旧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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