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种瑞突然不告而别,一家人猝不及防,种父种母闷在家中大骂了他三日,扬言再见到他,定要将他活活打死,然而痛骂过后,种苏见到双亲深夜里在种瑞房中哭泣不止。
    种苏很明白双亲心情,她也一样,既恨他给家人惹下大祸,然而痛恨之后,又难免担忧,种瑞不告而别,究竟去了哪里?
    他也未曾真正过过苦日子,更未曾出过远门,走时甚至只带了一点钱财,他私房钱的大部分,全都留给了种苏,在外头他要如何过活……
    虽说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顾不上,也不敢去寻他,但终究血浓于水,心里头却是放不下。
    种苏与种瑞乃双生儿,自他们生命诞生的那一日,便一直在一起。
    种苏自小唤种瑞哥哥,种瑞喊种苏妹妹,许多兄妹长大后大的往往换了叫法,或直呼其名,或叫小名,种瑞却始终如小时候一般,叫她妹妹。
    或许待他们年过花甲,白发苍苍时,仍会这般亲密的叫着哥哥妹妹。
    手边推过来一杯茶,种苏侧首,碰到李妄的目光,她眨了眨眼,敛去眼中酸涩,给了李妄一个眼神,示意无事。
    打也打了,发泄过后,种苏深深呼吸,情绪平静下来,端详种瑞:“你怎么会来长安?”
    种瑞瘦了许多,与种苏那张极度相似的面孔更清瘦些,颧骨微微突出,这使得他面相更趋向男子一些,不似种苏那般饱满,雄雌莫辨。
    当然,两人乍看之下还是如出一辙,非常相像,熟悉亲近的人却能够察出这细微分别。
    此际,这张面容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是你让人带我来的么?”
    “我?”种苏挑眉。
    种瑞也慢慢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进门时种苏见到自己震惊的模样,显然对自己的出现似乎也并不知情。
    “我离开家以后,搭船去了从州,在那里遇到一支西域商队,原本想跟着去西域长长见识,游历一番,但始终有些放心不下,后来便又离开商队,返回中原。”种瑞一五一十讲述道。
    “本想干脆来长安找你,但又怕更给你添麻烦,所以便又辗转去了业州,在那里攒了点钱,想着要么来离长安近点的地方,正要上路,啰,就被刚刚那几个人抓住了。”
    种瑞刚开始还以为是劫匪,或不小心惹到谁,然而对方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只带着他一路来长安。
    他又以为是逃官之事败露,官府之人来抓他,却又不像。路上无论他怎么千方百计打听,那几人皆守口如瓶,只言到时便知。
    那几人武艺高强,寡言少语,对他不冷不热,逃是没有半点机会逃的。
    越接近长安,种瑞心中越不安,猜想此事或许与种苏有关,最大的可能就是种苏花钱雇人找的他。他猜对了前面一半,却未猜中后面一半。
    “不是你,那是谁?”
    种瑞十分疑惑,种苏这时冷静下来,已然有所猜想,转头朝李妄看去。
    种瑞随之望过去,登时双目微睁,道:“这位是谁?为何在你家中?”
    种瑞自然早看见李妄,只是刚刚一片混乱,顾不上追究。他虽做了混账事,但一码归一码,始终还是种苏的哥哥,他也不笨,方才进门时震惊之下便已叫出了“妹妹,”,而之后数次称呼种苏为妹,此人并无任何惊讶之色,种苏也未有阻拦,显而易见,他是知晓种苏女子身份的。
    既然知晓种苏是女子,却登堂入室,种瑞身为种苏兄长,未免多了份戒备。
    又见李妄端坐主位,与种苏坐在一起,俨然一家之主的模样似的,更有种微妙的不爽。
    “这位兄台,”种瑞朝李妄拱拱手,“我乃阿苏之兄,兄台登门入室,可是有事?如有要事,可与我言说,阿苏身份不便待客,还望兄台遵守礼仪,多多体谅。”
    有外人在场,种瑞不便多问,却对种苏有着最基本的信任,种苏既让这人知道了她的身份,想必此人是可信的,也就不遮遮掩掩,直接说了。毕竟男女有别,种苏可是他妹妹。
    李妄未说话,扫了种瑞一眼。
    种瑞心中一惊,暗道好厉害的眼睛,然则护妹心切,不可退让,他清了清喉咙,挺起胸膛,使劲蹙起两道墨眉,做出相当严厉的模样:“兄台年纪轻轻,莫非就有耳背之疾,没听见在下所言么?”
    种苏开口道:“这是……”
    种瑞竖起一臂,拦截种苏话头,继续严厉道:“兄台相貌堂堂,气韵不凡,看样子是个读书人,既非不懂礼节,死皮赖脸之人,就还请自重。”
    桑桑:“大公子你快闭嘴吧。”
    种瑞不满道:“桑桑,你怎么照顾人的,来了京城反而没了规矩不成,不要好的不学,倒先学会了些不良作风。”又叫道:“陆清纯呢?过来,送客。”
    陆清纯抱着把剑站在门口,木头木脸的说:“我不敢。”
    “有何不敢?”
    种瑞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
    “一会儿便走,”李妄终于开口,嗓音清越,语气不疾不徐,低而缓,有股天生的威严,说,“走之前,朕有话问你。”
    朕?
    种瑞先是茫然,接着蓦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本能的去看种苏,再看桑桑,再看陆清纯,最后目光回到李妄身上,噗通一下跪下了。
    “草……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朕问你,当初为何逃官?”李妄问道。
    种瑞满脑子都是“我刚刚说了什么”,“我是不是要死了”,一时之间未答上话来。
    “哥,”种苏出声,提醒道,“陛下问你话,为何要逃官。”
    这也是种苏想要知道的,种瑞离家的信中并未阐明原因。
    种瑞跪在地上,事已至此,自然不敢撒谎,他稳定心神,面现犹豫之色,道:“草民有不得已的原因,只是,说出来怕陛下不信。”
    “说。”李妄淡淡道。
    “草民有一日做了个梦,”种瑞道,“梦见一个神仙,告诉我倘若我上京做官,将一家人都难逃杀身之祸。该去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种苏听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种瑞点头,“对,说你去则可避过此劫,且能有奇遇,说不得从此永享富贵。”
    种瑞本只当寻常做梦,谁知接连几日,均做了一样的梦,说一样也不一样,接下来的梦里,神仙不再出现,却如戏台演戏一般,上演了神仙所说的具体内容。
    种瑞看见自己上京后,不知犯了何事,被砍了脑袋,死后双目圆睁,而接着种父种母死于狱中,种苏被送去做苦役,病死途中。
    而另一面,种苏替他上京,梦中种苏走在长安街上,笑容灿烂,一如平常般无忧无虑,而种父种母亦满面笑容,在最后的画面,他们一家四口坐在家中院里吃饭,明月高悬,饭桌上似乎多了几道身影,看不清面容,却一派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梦境中两幕画面与结果对比,显得无比真实而残酷,接下来的几日,这梦境数次重复,种瑞每每醒来皆一头汗,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单纯的梦。
    “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没人会信的吧,”种瑞道,“双亲若知道,定以为我不过胆小怕事,想要逃避上京,也绝不会舍得让你去冒险。”
    种苏忽然想起上京前种瑞的确有几日似乎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的模样,当时大家只以为他即将离家而焦心,还笑了一番。原来是因为梦?
    如种瑞所言,即便当初他如实告知了梦境,种苏他们基本也是不会信的。
    梦?太荒谬了。
    “所以我没有办法,只好干脆一走了之,逼迫你们上梁山,”种瑞看看种苏,又看看李妄,道,“如今看来,那梦境看来还是颇为可信的,妹妹至少平安无事……”
    种苏轻咳了一声,道:“哥,事关重大,你可不能撒谎。”
    “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种瑞举起手,“今日所言,句句如实,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一生被妹欺,永不得翻身。”
    种苏抚额,知道种瑞虽平日里偶尔不着调,却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况且也不会撒这种谎。
    但,梦?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种苏却总觉得还是太荒谬了。
    然则她信不信并不重要,种苏看向李妄。
    李妄面上波澜不惊,眼神沉静,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陛下,草民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绝无欺瞒……”种瑞道。
    “你项上人头本就不稳当,如何能保,”李妄开口道,“无论如何,你逃官是真,并致使你家人冒名顶替,受到牵连,此罪难恕。”
    种苏一颗心提起来。
    “即日起,你留待京城,先行闭门思过,不得离京,听候发落。” 李妄最后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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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佳人芳心
    之后种瑞便被带走了, 与种苏相见不过片刻,心中充满无数疑问, 无数问题想问, 然而眼下却显然没这个机会,影阁的人复又出现,不由分说将他带走。
    种苏知道种瑞只是被带去其他宅院, 而非牢狱之中,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种苏朝李妄说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届时该罚的还是会罚。”李妄道。
    “是,应该的。”种苏忙道,不仅种瑞, 也包含她, 都会受罚,但好歹种瑞小命保住了。
    影阁的人带着种瑞走了, 桑桑将院中收拾了一番,与陆清纯亦消失不见,种苏骤然见到种瑞,心绪起伏,此时安静下来,方真正定下神来。
    “陛下怎么找到他的?”
    “知晓你身份那日起,便让人去寻了了。”李妄答道。
    种苏点点头,忽然间明白李妄为何总说不急,原来如此。接下来要何时发落, 如何发落, 种苏不再问, 只耐心等候。
    “你与你兄长关系很好。”只听李妄已转了话题。
    “嗯, ”种苏笑了笑,“从小打闹着长大的。”
    李妄点点头,忽然未再说话,只挑挑眉头,带着点莫名的意味,看着种苏。
    种苏:……
    种苏忽然想起方才对种瑞拳打脚踢时,李妄似乎站在檐下,显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额,”种苏摸了摸鼻子,道,“让陛下见笑了,不过,”种苏看着李妄那眼神,忽然笑起来,略促狭道,“不过陛下放心,我平时绝不胡乱打人的。”
    李妄看着种苏,眼中也带了笑意。
    “大胆。”他最后说了句。
    李妄走后不久,有人送来一张纸条,上头是一处宅院地址,种苏明白到这是种瑞所关之地,虽知道了地方,如今却不宜见面,以免节外生枝,于是种苏便让桑桑请人给种瑞送去些日用起居之物,并一些银子。
    日用之物种瑞收下了,银子却退了回来,不仅如此,反而还另捎了几张银票回来。
    “大公子说是他自己赚的,让公子使劲花用。”桑桑看着这些大额银票,有些惊讶,“大公子很能赚呀,居然这么多。”
    种苏未说话,这些银票令她想起了些童年往事,种父还未发家之时,种瑞与种苏都没什么零花,虽然种瑞时常与她打闹,打起来的时候互不留情,然则但凡有好吃的,种瑞总会留给她,后来有了花用,哪怕刚打过一架,倘若种苏钱不够用了,也会怒气冲冲的扔给她钱袋。
    “别的哥不敢说,这辈子妹妹你钱管够。”
    种苏握着那些银票,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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