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正自称是不理世事的得道高人,说得道貌岸然的,做出来的事却一件比一件下三滥。
    以符篆封印魂魄,以令牌御使鬼魂?绝不能放任他这般行事。
    她原以为这问题不算难答,却不想沈长明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眼神也转瞬黯淡了下来,不仅不答还反过来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该不会也是梦到的吧?”
    江槿月心说还真是梦到的,但她生怕这么说又要被他嘲笑,索性斟酌着问道:“所以是有了?那么这座宫殿是哪位娘娘的住所?还是说……”
    “瑶清殿曾是我母妃的寝宫,后来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冷宫,现如今已经荒废多年了。所以,你问这个做什么?”沈长明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眼神是化不开的愁绪。
    沈长明的母妃?江槿月只知道,他的母妃是从前的德妃娘娘,听说那位娘娘家世显赫、温婉贤淑,在宫中颇有声望。只可惜她早早地病逝了,当今圣上对其念念不忘,因此哀恸多年。
    可江槿月从未听人说起过,德妃娘娘竟入过冷宫。怎么会?
    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不知怎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两个宫女的身影。
    她们跪坐在地,一个满眼血泪,一个执拗地蘸血为书,想要写尽心底的怨恨与哀愁。
    巫蛊祸?冤?难不成当年宫中发生过巫蛊案?想到这里,江槿月只觉一阵寒气只冲颅顶,所以自己这是一不小心发现了个大秘密?
    后宫之事往往与前朝牵连甚广,凭她一个人想替那些枉死之人申冤可谓困难重重,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稍有不慎,没准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可那些宫人含冤而死,死后还要为戚正所利用,至今无法入轮回,她实在不愿做个冷眼旁观之人,至少也得想办法将他们的魂魄救出。
    瑶清殿……
    江槿月打定主意,抬眸望向沈长明,郑重地说道:“王爷,我想入宫一趟。”
    “不行,你哪里都不能去。”沈长明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说罢又觉得此话不妥,有意无意地添上了一句,“你是想去瑶清殿么?”
    听他问起,江槿月还以为此事有转圜的余地,立马点了点头笑道:“是的,所以您……”
    “哦,那就更不行了。”沈长明微微笑了笑,这满面笑容的模样看着好说话得很,嘴上却丝毫不留情面。
    “……”江槿月直到这会儿才明白,他是真的软硬不吃,想要和他讲明道理,可以说是比跟鬼沟通还难。
    她不免有些失落,现下她已知晓那些鬼魂的艰难处境,难道真要她袖手旁观?即便她能吧,她又怎能心安理得?
    江槿月越想越愁,不禁紧抿双唇,抬手拨弄着自己的发丝,过了片刻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直咳得眼中泪光闪烁。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对方低声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还请王爷……”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装起可怜来了?沈长明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能笑了笑道:“罢了,好好养伤,待你痊愈,我就带你入宫。”
    二人各退一步,终于暂时达成了共识,彼此心满意足地和对方道了别,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江槿月虽稍稍安心,可她也知道时间不等人。多拖延一日,那些鬼魂就要多受一日煎熬。
    夜已深了,她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伸长双臂、呜咽悲哭的冤魂,只看一眼都能牵动万千愁绪。
    心中尚有牵挂,她实在无心安眠。
    直到子夜时分,缚梦从睡梦中醒来,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后飘到她面前,开口时语调却罕见地认真:“主人,今日之事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说?”
    缚梦答曰:“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是有人在江家动用九幽令操控了您那个狗……那个庶母。否则,凭她想要伤您?绝无可能。”
    九幽令?江槿月又想起了那个梦,戚正手中的青铜令牌在屋檐上轻轻敲击、玎玎作响——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在江家,她也听到过这样诡异的玎声。
    而且,就在她昏迷前夕。
    这样说来,戚正是想要她的性命?江槿月双拳紧握,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咬咬牙又问道:“九幽令到底是什么东西?不仅能操控鬼魂,竟连活人都能操控?”
    “九幽令是地府的珍宝,数千年前失落人间。可号令驱役魂魄,鬼也好,人也罢,不都逃不开魂魄二字吗?此令落到有心人手里,是要天下大乱的。”缚梦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下大乱……”听出了它话语中的顾虑与深意,江槿月神经紧绷,仔细思量了起来。
    “操控一只鬼不算什么,可倘若他手上有成百上千的鬼魂呢?操控一个活人也不算什么,可假如那人是帝王呢?”缚梦难得有这样严肃的一面。江槿月不禁默然,真要这样,岂不是彻底乱套了?
    可既然九幽令这样厉害,戚正为何要把它留在她房中?再者,戚正既能自由出入王府,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地让王芷兰来杀她?
    听着她心底的问询,缚梦跳至案上,细细打量了一番那块令牌,怒道:“这是赝品,狗道士这是在向您宣战,嘲讽您有眼无珠吗?”
    “罢了,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不如你帮我算算,真正的九幽令究竟在哪里?”江槿月问罢,便安安静静地望着它。
    虽说缚梦的卜测结果不能尽信,但有总比没有好。
    簪顶的上弦月微微发出了血红色的光芒,很快,缚梦便兴高采烈地答道:“回主人的话,卜测结果是……就在皇城,瑶清殿内。”
    “……”江槿月有些无奈,如她所料,这宫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了。传说中的九幽令被缚梦吹得神乎其神,事关重大,是万万拖不到她伤病痊愈的那天了。
    思来想去,江槿月闷闷不乐地问道:“这样吧,明日你帮我算算,若我翻墙溜进宫里还能活着回来吗?”
    “当然不能。”缚梦答得十分干脆,逃也似地退到了墙角,这意思仿佛是让她找死也别带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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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七日境
    三日后, 恰逢陈皇后的寿辰。
    按例,每逢千秋节,宫中都会大设筵宴。天下人皆知, 这些年来帝后情深,是故千秋节总是办得大张旗鼓、极尽奢华。
    才过午后, 入宫朝贺送礼之人已是一茬接着一茬。去凤仪宫的路上, 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匆,今日宫中事务繁忙, 他们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宫女还敢忙里偷闲,边走边低声聊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刚才,我好像看到怀王殿下朝着瑶清殿的方向去了?”
    “去去去!快别提那个地方了,被人听到了可是要受罚的!”
    “就是!不过王爷身边的侍卫, 模样真是俊俏啊!就是个子矮些……”
    此话一出, 几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那个小侍卫来,越聊越欢。几人并不知晓, 她们口中白净俊秀的小侍卫始终胆战心惊, 一路把头低得老低、紧抿着嘴唇,直到行至无人的角落,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沈长明神色坦然, 看着做贼心虚的江槿月, 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吧,就算被人看出来也无妨。我在这里,有谁敢来治你的罪?”
    闻言,江槿月撇了撇嘴,话虽如此, 但这身衣裳实在不合身,想要掩人耳目简直比登天还难。
    好在沈长明刻意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宫人们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谁也不敢堂而皇之地盯着自己看,否则她还真不一定能蒙混过关。
    今日是千秋节,沈长明是王爷,又是皇后的养子,无论他想或不想,于情于理都得入宫祝寿才是——哪怕只是装装样子。江槿月同他好说歹说,又再三保证自己回去后一定安心养伤,他才勉强同意提前带她入宫。
    入宫一趟实在不易,绝不能空手而归。望着近在咫尺的瑶清殿,江槿月凝思片刻才对沈长明道:“王爷,劳您稍候片刻,我保证很快就出来。”
    “嗯,我帮你守着。不过,夜里还有宫宴,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说罢,他对她略一颔首,留在原地目送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
    她穿着宽大男装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沈长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略微抬头望向阴云,背靠宫墙陷入了沉思。
    时如逝水,连他都已经多年没有踏入瑶清殿了,只在这里站一会儿都让他心绪复杂。至于当年之事,他更是丝毫不愿想起。
    另一头,江槿月愁眉不展地站在正殿外,有些犯难。此处景致与她在梦里所见的完全不同,破败的瑶清殿大门紧闭,似是不欢迎来人。
    梦中的那座六角石亭已然倒塌,其上结满了蛛网,院中杂草丛生,风一吹便有一股子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这座宫殿荒凉至此,不仅没人住,甚至连个前来打扫的人都没有,能不闹鬼才怪了。江槿月眉头紧锁,将缚梦从怀中取出,在心底无声地问道:“缚梦,你现在能感知到九幽令在哪个方位吗?”
    “我不知道。”缚梦立马就诚实地答道,为了保全它的面子,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主人现在只是一介凡人,感知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得了,缚梦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江槿月无暇与它争辩,左右看了许久,心说这座瑶清殿那么大,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和没头苍蝇似的。
    更何况,若是九幽令被埋在地下,总不见得要她把整块地给掀过来吧?只怕她才刚一挥锄头,就被闻风而来的皇城禁卫军给抓走了。
    再三思索后,江槿月决定前往正殿里碰碰运气,还没走上两步,就听得缚梦好心地提醒道:“主人,您不如试试在此招魂?既然那些宫女知道内情,找她们来帮忙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此话有理,缚梦难得也有这样靠谱的时候。江槿月喜上眉梢,不假思索地把头一点,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两个宫女的形貌,双眼微阖,口中喃喃道:“招魂!”
    “沙沙沙——”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生出了些怪异的声响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快步而来。江槿月睁开双眼回眸望去,来者果真是那两个熟悉的宫女,她们二人并肩而立,默默地仰面对着她。
    在一片寂静中,“沙沙”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可闻。江槿月欣喜万分,正要上前,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两个宫女不是没动吗?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
    她还在暗自思忖,就见面前的宫女们忽地诡异一笑,惬意地转了转脖子,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她震惊的目光中,那位不识字的宫女抬手指向了她身后。
    江槿月心有所感,一面心道“应当不会那么倒霉吧”,一边回头看向了脚步声的源头,待她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时,不由愕然。
    方才还牢牢紧闭着的正殿大门,现下已如梦中那般略微敞开了一角,越来越多的宫女太监们步出殿外,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个个都阴森森地将脸上的两个血洞对准了面色僵硬的少女。
    “缚梦!拜托!你招那么多来干什么?巴不得我死?”江槿月回过神来,对缚梦怒目而视,真想就地将它掰成两截,而后者已经很自觉地装死不作声了。
    堂堂缚梦笔,干啥啥不行,唯有装死一流。江槿月拿它没辙,眼见着那些敌我不明的鬼魂离她越来越近,她只能掉转身子,拖着僵硬的步伐朝着外头跑去。
    见她想跑,一众鬼魂齐齐地冲她发出了尖细刺耳的笑声,她被这嘈杂的声响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边跑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蓦然发觉半空中浮现出了一道血色光芒。
    那道光乍一看很是刺眼,却在她凝眸望去时自觉收敛了光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那仿佛是一颗圆润的晶珠,又似一滴晶莹的血泪,静静地高悬于空中,散发着无限哀怨的气息。
    仿佛只消一眼,就能牵动深埋于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忧愁。所有鬼魂都不受控制地悲痛哭嚎着,向她伸出了手,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江槿月脸色微变,正要加快速度离开这里,却发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她的手脚,将她朝着血泪拖去。
    “不会吧?缚梦!快醒醒别睡了!”江槿月本能地觉得这滴血泪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滴血泪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二者不过几丈之遥。
    她木讷的眼神中,映照出了隐匿于血泪之中光怪陆离的幻影,那里仿佛有两个人。
    他们在云雾缭绕的山林之中迎风而立,西山日暮、落尽繁花。
    “……江槿月!”沈长明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语气焦急惶恐,她却无力回头看他一眼,只能失神地凝视着那一红一白的两个人影,不知从何而来的哀愁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愿散去。
    在她的整个身子彻底被血光吞噬前,恍惚间有人在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她甚至能嗅到一丝很好闻的檀香味。
    风声萧索,阴云蔽日。偌大的瑶芳殿静谧荒芜,一如往昔。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眉心,将她从深不见底的梦中惊醒。睁眼间,却见天空中飘洒着濛濛细雨,冰凉的雨水坠入眼眸,模糊了她的视线,江槿月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眼。
    她左右瞧了瞧,才发觉自己正仰面躺在一棵树下,看四周有些熟悉的景致,她应当还在瑶清殿中。
    只不过,这儿似乎更像是梦中的那个瑶清殿。石亭完好无损,园中栽满了花花草草,那些花长势正好,显然有人在精心打理。
    不知怎的,分明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她却总觉得此处笼罩着压抑的气息。
    仿佛山雨欲来,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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