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采采笑,“你最应该信他。”
    她轻拍岳金銮的背,“先前我与你爹成亲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怕哩。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我一眼就相中他了,每回他来吃馄饨,我都多放九个。长长久久,取个好彩头。日子一长,他便知道了,红着脸来问我,肯不肯嫁给他。”
    “我心里怕的很,喜欢是一时的,嫁了人便是一世的了。我回去慎重想了三日,便让他上门来提亲。”
    岳金銮问:“然后?”
    “然后便嫁了。”温采采柔声道:“家里穷,你爹已拿了最好的给我下聘,至今还内疚当初没法给我更好的,他做了大官儿以后,千倍万倍的补偿我,再后来有了小吾,有了你,我什么都有了,却还在想,年轻时相中他的那一眼。”
    “千万般的喜欢并非是我愿意嫁他的原因,我之所以嫁,是因为我信他。信他会待我好。娘亲读的书不多,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却知道世人对女子大多苛薄,再好的女子,也大多被折断羽翼锁在笼里,终生为困。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侥幸遇到你爹爹能护着我,我的见识注定我不会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但阿柿,你不同。你应该知道天有多宽海有多深,我和你爹爹不想用世俗来困住你。来日你想嫁人也好,想当个侠女行走江湖、或是游历四海也好,你可以去追求任何你想要的,娘亲和爹爹只望你平安快乐,所以,不要怕。”
    温采采的声音像淅沥的春雨,柔绵的打湿了窗棂,“嫁给你深信和喜欢的男子,去过你想要过的日子,不开心了便回家来,爹爹和娘亲永远都会保护你。”
    “呼——”
    一声绵长均匀的气息。
    温采采低头看,岳金銮已然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哭笑不得地拨开岳金銮搭在面前的长发,仔细端详这个不知何时从他们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
    温采采亲了亲岳金銮的眉心,想到明日她要出嫁,心尖疼的厉害,眼泪无声淌进枕巾里,“阿柿,一定要记得娘亲的话。”
    ·
    晚上睡得晚,早上起不来。
    岳金銮打着哈欠被请起床,撒娇还想再多睡一刻钟。
    扯着五色棉线的姑姑专门为王妃们开脸,应付过不少娇滴滴的千金,人狠话不多,直接上手。
    岳金銮肌肤细白,仅有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被棉线一滚,也疼得生生掉眼泪,困意硬是被疼没了。
    “疼疼疼——”
    姑姑道:“王妃不许哭,不吉利!”
    岳金銮还没见过比她凶的姑姑,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坐好。
    不吉利可不行,她嫁给秦恕,那肯定要大吉大利。
    好命婆为她梳头发,岳金銮想起那日灯草说过的话,便老老实实纹丝不动,看着发髻一点点挽上来。
    从前是郡主,衣冠向来奢侈,但未出阁的女儿不梳发髻,发饰大多轻薄灵巧,如今额发被梳上去,绾好的髻上金玉为底,还要堆一套凤冠,奢华琐细之极。
    岳金銮一层层披上婚服,眉眼里最后的少女稚气懵懂被压入繁复的衣冠里,只等着大婚之夜独给夫郎一人看。
    她生的明艳不俗,仪态眼波却又清明又端正,姑姑们还没见过这么容貌风姿具出挑的新嫁娘,多看了好几眼。
    心里都觉得这位日后的荣华可不仅于此。
    这面相,母仪天下都不嫌多。
    涂口脂前,岳金銮终于从被折腾的木偶人变成了活人,“等等,我饿了,能不能先吃口早膳再涂?”
    她昨晚没吃什么东西,一大早众人在喝她的开面汤果,只有她饿着肚子。
    姑姑们上了碗桂圆红枣茶给她。
    岳金銮看着清汤寡水的,眉挑薄怒,“我好歹也是定王妃了,还不能吃个肉包子了?”
    谁规定王妃们早上只能喝茶?
    姑姑们对视一眼,“王妃且忍一忍,这早上吃多了,上了花轿若是有个三急,可丢人丢大发了。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出错,先喝一点垫垫饥润润唇,等进了洞房等殿下那会,自有人会准备您用膳的。”
    岳金銮忍。
    她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等人给她描了妆,一应准备妥当。
    头上身上的凤冠霞帔分量不轻,她第一次试图起身居然没能起得来,还是灯草偷摸喂了她一口柿饼,她才有了力气。
    门外有人道了声定王来迎亲了,所有人都簇拥着她离开闺阁,上正厅拜别父母。
    去往正厅的路上,岳金銮似乎觉得年少时的一幕幕都正从袖子里穿过,在风声中猎猎轻震,像童年母亲唱的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字句不清,吐字柔软,她的哭、笑、开心、生气,都在那首歌谣里珍存。
    昨日该说的都说过,岳家二祖、岳昭、温采采坐在堂上,忍着泪意笑得和煦,交代岳金銮与秦恕日后要夫妻同心。
    温柔的祝颂是娘家最后的仪式,岳金銮听得想哭,想起不吉利,又憋了回去。
    秦恕立在她身侧,她仅能看见他的靴袍暗纹,听他温声答应岳父岳母的交代。
    转身要上花轿时,趁着众人不注意,衣袍交错间,岳金銮勾了一下秦恕的手心。
    她披着红盖头,看不清神情,秦恕扫过众人,轻轻回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然后便被人分开了。
    岳金銮趴在岳金吾背上,被他送上花轿。
    哥哥本在外地带兵驻扎,是皇帝开恩才许他回京,岳金吾原也是白白净净的官宦子弟,这些年在外面风吹雨打的,肩背比往日更厚实,岳金銮知道这少不得是用身上的伤疤换来的。
    她长大了,哥哥也长大了。
    “日后你不在家,我也不在家,爹爹娘亲没人陪了,你快娶嫂嫂,好让他们含饴弄孙,我这个做妹妹的都嫁人了,你怎么还没开窍?”
    岳金吾低低的笑,“啰嗦,都嫁人了还像个小雀一样叽叽喳喳,得亏定王不嫌你。”
    岳金銮轻掐了一下他的耳尖,“听我的,在外面要多保重,爹爹娘亲年纪大了,不要让他们担心,我也会多请老天爷保佑你的。”
    岳金吾难得不和她呛声,静静听着。
    花轿到了眼前,他把她放下,扶她弯腰进去。
    女官要将帘子合上时,岳金吾抬手挡住,低声道:“你也要多保重,哥哥不在京里,受了欺负就回家,等哥哥回来为你做主。”
    岳金銮道:“好,这个听你的。”
    娶王妃的场面百姓们多少也见过几回,嫁郡主这么隆重的还是第一回。
    见过岳金銮长大的人都以为她是嫁不出去的,没成想嫁了个这么俊的皇子殿下,心里暗暗为定王捏了把汗。
    这位怎么也是上过沙场带过兵的,应该不至于被宝宁郡主欺负太惨。
    岳金銮被出轿小娘请出花轿,行过红毡,按照宫里的规矩拜堂。
    秦恕的生母不在了,拜的是宫里的皇帝和岳贵妃,周围不少人声,岳金銮听得琐碎,只知道几位皇子都来了,至于朝臣,有她见过的,有她没见过的,人人声音里都洋着恭贺。
    秦恕偶尔才回一声,亦听得出他难得的愉悦。
    岳金銮被送进房里,秦恕加冠不久,定王府处处都新,她坐着崭新的床,双足搁在踏几上等秦恕。
    女官看了看前厅情形,回头问她:“王妃饿了吗,殿下还有一会才能来,饿了可以少许吃一些点心。”
    岳金銮出家门时还饿着,真正进了定王府,心都在腹腔里悬着,一口都吃不下。
    “不了,不吃了。”
    吃着吃着把妆蹭花了怎么办,秦恕撩盖头看见自己的妻子是只大花猫,定要笑她。
    岳金銮深呼吸,手还是哆嗦着扯住灯草的衣袖,“我怕,想壮胆。”
    那本温杏给的《阴阳玄女经》她还没学就烧了,婚前女官姑姑们给的册子又写的云里雾里,看得她似懂非懂,但一听到行那事儿很疼,把她吓得直想一会跟秦恕求饶,又觉得太过没面子。
    第74章
    红盖头披在头上, 岳金銮像被困在五指山下的小妖,什么也看不清,呼出的热气又被红布堵了回去, 烘的她小脸灼热。
    实在太闷了。
    她坐不住,每过一会便问, “秦恕怎么还没来呀?”
    女官纠正她, “王妃既嫁了定王殿下,日后不可直呼殿下名姓, 要唤夫君。”
    红盖头乖乖点了两下,软软跟着叫,“夫君。”
    女官听出岳金銮的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
    她以往没有那么乖的,绵娇的音调娆在人心口上, 同为女子, 女官亦听得心脏猛烈扑通两下。
    这一嫁人,小霸王也成了绕指柔。
    普天之下能把岳金銮克成这样的, 只有他们这位定王殿下了。
    岳金銮问着问着, 久等不来秦恕,便不再问。
    待天色垂暗,龙凤烛台底座上已凝了一层不薄的蜡泪, 空中浮动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气, 沉浓的将流动的气体都禁锢住。
    整个洞房凝固成一张寄托柔情蜜意的红笺,待秦恕亲手启封。
    岳金銮,就是红笺上的落款。
    安静的后院里,不知是谁仿画眉鸟唤了声。
    女官听见前头传来的信号,利索地忙碌起来, “快,殿下来了!”
    岳金銮没有反应。
    一切准备就绪, 女官来到她面前,扯平了她婚服上的细小褶皱,小声催促,“王妃,殿下在门外!”
    岳金銮这才“唔”的一声,大梦初醒般揉眼睛,“好好,知道了。”
    她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像待嫁的新娘,反像聆听苦难的小观音。
    门外嘈杂一片,些微传来男子沉朗的声音,仿佛在交代什么。
    随着门轴“吱呀”转动,房里的人拜了一片,齐声恭祝定王与定王妃大吉。
    岳金銮被遮着头,看不清秦恕的脸,只能听见他温淡嗓音里克制的笑意。
    司桔捧着一盘金子,大大方方的往女官们手里塞。
    女官们还没见过这么和气的定王。
    以前在宫里,他对谁不是冷冷淡淡的,见了皇帝都没给过笑容,大家只当他不会笑来着,戏称他不是定王,是铁面王。
    今日笑的这般好看,只能是笑给心尖人看的,她们是沾光,才能看见这么温柔的定王。
    女官手持秤杆轻叩岳金銮的头。
    岳金銮不满的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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