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顾长晋睁眼,发现他竟又坐回了书案后头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顾长晋掀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盈然的桃花眼。
    第三十七章
    她在作画, 他知道,她其实很擅长丹青。
    她喜欢来书房,也不扰他。他看案牍时, 她便安安静静地画画。偶尔发现他撂下了笔, 便会从画里抬起眼, 给他看她的话,问他:好看吗?
    她画的画总与旁人不一样。
    画春天,她只画冰雪渐消时屋檐上的一窝雏鸟。画夏天, 她爱画溪流里几尾跃出水面的虾。画秋天是一碟子桂花糕,画冬天是雪地里的一篝火。
    她眼中的四时四令充满了童趣,充满了细碎的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她的过往也称不上多好,她那祖母与她那父亲, 从来就不待见她。可她好似半点也不在乎, 这人间在她眼里,极好极美。
    顾长晋眼帘微微垂下,落在她画里的一对儿斗鸡。
    两只小斗鸡雄赳赳的,脖颈昂扬, 黑眸熠熠, 瞧着便让人忍不住一笑。
    顾长晋的确是笑了,唇角微微提起, 道:“好看。”
    那姑娘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笑了,愣怔怔地望着他,直到笔尖一滴墨“啪嗒”一声落在画纸上, 方匆匆垂下眼。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 她忽地又抬起眼, 望着他, 冁然一笑。
    顾长晋微微敛了笑。
    想起从前在浮玉山, 阿娘最爱点着一盏灯等父亲归来。
    那时阿娘说,唯有父亲归来,方觉家中灯火可亲。
    此时小姑娘的笑靥绽在灯色里,她周遭的灯火渐渐与浮玉山的灯火重叠在一起。
    这大抵就是阿娘说的,有一人在,灯火可亲。
    顾长晋再次勾了下唇角,道:“该回松思院了,夫人。”
    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淬了一层金。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风吹得灯笼里的灯火摇曳,顾长晋下意识往前多行半步,替她挡住飒飒秋风。
    一路无言,却也不觉局促。
    快到松思院时,立在路边的身影让他骤然住了脚,藏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攥紧。
    容舒并未察觉他那一刹那的僵硬,笑着往那人行去,道:“安嬷嬷,可是母亲有甚事?”
    安嬷嬷露出个和善的笑,瞥了瞥她,又瞥了瞥顾长晋,道:“夫人有事要与二爷商量,少夫人这是刚从书房过来?”
    “嗯,我方才去书房陪二爷。”
    顾长晋轻咬了下后槽牙,压抑着想要将她拉离安嬷嬷的冲动,淡淡道:“嬷嬷,母亲既寻我,我现在便过去。夫人不必给我留灯,我同母亲说完话大抵夜深,今夜便宿在书房。”
    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那姑娘唇角的笑靥微微一凝。
    她愣愣地望着他。
    直到他踩上青石板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仍立在树影里不动弹。
    “回去。”他得回去,“顾长晋,回去。”
    书房里,榻上的男人蓦地出声,旋即睁开了眼。
    顾长晋从榻上坐起,瞥了眼更漏,还不到亥时,他只睡了两刻钟。他手抵着额,想起方才的梦,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
    缓过那阵疼痛后,男人抬眸四顾,这屋子黑黝黝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她。
    ……
    鸣鹿院。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趿着一双夹棉蝴蝶鞋来到东院,叩了叩门。
    “阿娘。”
    沈氏还在生着气,可天冷,委实舍不得自家闺女在外头挨冻,只好没好气道:“快进来。”
    容舒笑眯眯地进来,沈氏瞧着她花儿一样的笑脸,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下晌她便是这般笑吟吟地抱着束野杏花回来,说有事要同她道。
    那会沈氏见她那白生生的小脸满是喜色,可喜色里又藏着点儿忐忑,心念一转,下意识便看向她的小腹。
    她与允直成亲也快七个月了,若是有了也不稀奇。
    沈氏想当然地以为她有喜了,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没曾想这姑娘一张嘴便是:“阿娘,我同顾长晋已经和离了。”
    说着便拿出封和离书,献宝似的。
    沈氏初时还当她在说笑,直到容舒将那盖着官印的文书摊开给她看,方反应过来,她这闺女竟真的不吭不响地便同允直和离了。
    想起那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沈氏气愈发不顺了。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你这是在胡闹!才成婚不到七个月,你怎可如此儿戏?你可知当初为了让你嫁到顾家去,阿娘费了多少心思!”
    容舒赶忙上前给沈氏顺气儿,认真道:“我就是不愿意将就而已。阿娘,我不喜欢顾长晋,顾长晋也不喜欢我。”
    沈氏半点儿都不信她说的话。
    “你莫要骗阿娘,你自小便是个念旧的人,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坏了烂了都舍不得扔。再者,允直怎会不喜欢你?上趟来鸣鹿院,他对你分明就是动了心的。你同阿娘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现在真的是不喜欢他了。”容舒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若不信,我给您发个誓。”
    说着便要发个毒誓。
    沈氏一把按下她那三根手指头,道:“又在胡闹什么?”
    “真没胡闹。”容舒道:“我同顾长晋成亲七个月,都不曾圆过房呢,他不喜欢我,我也已经不喜欢他。阿娘——”
    小姑娘放下月儿枕,一脸正色道:“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后宅里,从前我的确很喜欢顾长晋,可现在我知晓我错了,我在梧桐巷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既如此,还不若早些和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曾经,她是真的愿意为顾长晋洗手作羹汤,同他过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但那也只是曾经,是前世爱着顾长晋的容舒,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如今见到他,当真是心如止水,除了敬重便无旁的情绪。
    沈氏望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成。”
    这孩子大抵是猜着了她会阻拦,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把和离文书办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怕日后昭昭会后悔。
    “怎会后悔?”容舒笑了笑,道:“阿娘,您女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有魄力了,您得向她学学。”
    竟是夸起自己来了。
    沈氏怎会不知她这女儿又在劝自己和离,笑嗔了声:“你当阿娘同你这般冲动?”
    她摇了摇头,道:“阿娘的情况与你不同,阿娘要护好沈家。”
    一思及沈家以及沈家那人,沈氏心头一沉,也不欲多说,摆摆手道:“莫要再劝阿娘和离,阿娘现在住在鸣鹿院自由自在的,也没甚不好。”
    容舒知晓沈氏的确不爱提这些,只好闭了嘴。
    翌日一早,她一起来便差人去松思院将一应物什都搬了回来。
    鸣鹿院大得很,寻个空置的屋子放这些物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些琐碎事她自是不必自个儿去处理,沈氏派了周嬷嬷与张妈妈去。
    周嬷嬷从梧桐巷回来时,一脸的痛心疾首。
    “听说姑爷,哎,顾大人破例擢升到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了,那可是四品大员哪!”
    年纪轻轻便任四品官,日后的前程当真是鹏程万里的,可一点儿也不比秋韵堂那位乘龙快婿差。
    大姑娘真是太过冲动了!
    若没有和离,还能回去承安侯府打打老夫人与裴姨娘的脸!
    容舒心里早就知晓了顾长晋在会试张榜后去都察院,前世会试一结束,便闹出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仕子舞弊案。
    这桩案子牵涉到了会试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官,闹得极大,这案子便是顾长晋入都察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
    周嬷嬷这会是可惜,等过段时日她大抵就不可惜了。
    概因顾长晋查这案子时,差点儿丢了命。
    都察院。
    顾长晋着一身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大步进了值房,对屋内那人拱手道:“总宪大人。”
    孟宗一双锐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须臾,颔首道:“不必多礼,坐。”
    待顾长晋坐下后,便将厚厚一摞文书递与他,道:“今岁的仕子舞弊案,由你与胡大人调查。昨日会试一张榜,便有贡生闹事,称此次会试有考官徇私舞弊。我已让胡大人着手调查此事,你今日方来都察院,先去寻胡大人把案情了解了,明儿再去礼部走一趟,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乃礼部尚书范大人。”
    胡大人胡贺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孟宗的心腹。
    顾长晋接过文书,恭声道:“下官必不负总宪大人所托。”
    孟宗颔首,布满皱纹的脸满是严厉之色,他望着顾长晋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出了值房,顾长晋便去了一旁的堂屋寻胡贺。
    胡贺生得像个白面团,慈眉善目的,一点儿也不像言语犀利的言官。当然,能坐上左副都御史这样的位置,胡贺自不是个多心慈手软的人。
    顾长晋一进来,他便笑眯眯道:“顾大人可要我给你理理这桩案子?”
    顾长晋道:“方才过来时下官已扫过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对这案情略知一二。”
    从总宪的值房到他这堂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胡贺瞥了眼他手中的案牍,笑了笑道:“哦,你先说说如今是怎样的局面?”
    见顾长晋站着,十分随意地摆摆手,道:“坐,坐,站着作甚?”
    顾长晋这才坐下。
    “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里,牵涉到这案子的举子共有三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会试头名潘学谅。据那些密报所言,此子才华平平,先前在扬州府的乡试排名不过末等。只来了上京后,也不知因何故,两次出入范尚书的府邸。密报者怀疑范尚书姗题舞弊,给这潘学谅开了便门。概因以潘学谅之才能,能中榜已是侥幸,怎可能摘得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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