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在桌边抱怀一靠,就见那她得意得直翘尾巴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戏谑:“公主殿下确实聪明强干,照顾起人来手法一流。生火从来点不着木柴,包扎系出来的结三个太医轮流想法子也解不开。”
    他叹服地点了点头,“本人至今能活着,真是命大。”
    “什……”
    她打了个磕巴,站在两旁的云瑾和今秋各自悄悄掩着嘴,“什么啊,点不着那是你自己的火折子粗制滥造。”
    青年掀眉歪头,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就点着了?”
    对方很精明地岔开了这个话题,“你这么有能耐,干嘛还扯我衣服?”
    隋策被她这混淆是非的口舌惊呆了,碍于两位宫女在场,一时间只好压低了嗓门,“谁扯你衣服了!”
    “你没有吗?”商音作势就要和云瑾告状,“刚跑出官道时你就扯了我的外袍,这还不够,沿途跑着还撕了些。”
    话到此处,她怀疑地睨起目光,“你是不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呀……”
    “我……”
    他百口莫辩地眨了好几下眼,继而表情一转,忽皱起五官十分痛楚地弯下腰,叹声道,“啊……我的伤口……”
    商音一见他如此,捉弄的神态瞬间敛住,“怎么了?伤口怎么了?不会是裂开了吧?”
    忙招呼左右,“快快快,去给他看看!”
    今秋唇角犹挂着笑,嘴上倒答应得很顺溜,“是。”
    两人配合着把伤势发作的驸马爷给搀到了座椅上,夸张地端茶送水,好一通把脉检查。
    “怎么样啊?”
    商音坐在床边伸长脖颈,语气紧张道,“有没有事?”
    云瑾意思意思地牵开他衣襟打量伤处,回禀说不要紧,“将军的伤恢复得很好,应该是患处太大,不慎扯到了伤口所致。”
    “噢……”她松了口气,继而埋怨地冲隋某人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有病还到处乱跑,你嫌命长是不是?届时伤了残了可别怪到我头上。”
    后者半点不在意,将适才装模作样地姿态一换,悠闲自在地翘起腿,“什么‘到处乱跑’,小爷我这不是大清早的替你打探消息去了?”
    “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个周伯年……”
    他话刚起了个头,殿宇外乍然闻得内侍捏着喉咙喊:“圣驾到——”
    屋内的一群人顷刻间都收了声,迅速交换视线各归各位,连隋策也飞快起身,靠边儿站着。
    只三两句话的工夫,鸿德帝就从外面跨门而入。
    时近正午,大约刚议完朝事,他常服未换,套着一袭深黑浓墨的裘衣,满带风霜款步而来。
    下人跪了一地。
    隋策立侍在旁,拱手见礼,齐刷刷地向皇帝陛下尊安。
    “起吧。”
    天子仍旧举止慢慢吞吞,言词温和地示意说,“都起。”
    商音仗着脚伤不下床,放肆地靠在边上撒娇:“父皇。”
    皇帝点头一笑,观察她的气色,点评道:“嗯,精神不错。”
    自从出嫁以后,父女俩似乎就很少在这般亲密的环境下说话了。哪怕商音入宫陪他聊天喝茶,也多是在花园或是殿宇内,待不了几刻就得告辞。
    卧房是一个人最为惬意的地方,于方寸之处给予无限安全之感,便是鸿德帝,眉眼里亦有藏不住的放松自然。
    “如何?这些时日在行宫,住的还习惯么?”
    他落座床边,底下的今秋赶紧奉上香茶。
    商音懒洋洋地往前蹭了蹭,悠游自得地伸了个懒腰,“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山庄高床软枕,比石洞里那可舒服百倍千倍。”
    鸿德帝闻言便笑,见她捶捶小腿,“就是我这破脚下不得地,日日坐着躺着无聊得很。”
    “此番真苦了咱们笙儿了。”
    皇帝伸出手去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感慨道,“受这么多罪。若是想出去晒太阳,大可叫云姑姑把轮椅拿来推你出门便是——你又不愿意。”
    “我不要。”她皱眉不满,“那多丢脸啊,怎能叫他们瞧见我这般形容,不要不要。”
    鸿德帝早猜到她好面子,忍俊不禁,“你呀,就是难伺候。”
    商音被他数落了也不反省,骄纵得理直气壮。
    正抬起下巴,余光里突然瞥着角落处的隋策,她咬唇悄悄寻思,觉着现在是个好时机,得趁热打铁在鸿德帝面前冷一冷他二人的关系。
    于是双眸很快滴溜一圈,开始没事找事:“说到底……都怪他不好——”
    她朝隋策的方向一指,“分明与我同行,却没把我保护周到,还是羽林卫都指挥使呢,三两个毛贼也对付不了,害我受伤。”
    商音冲鸿德帝埋怨,“父皇,依我看他一样有错,你罚他点什么吧?”
    事先不曾讲过有这出。
    隋策冷不防被提到,立刻怔了一下,先是看着她对过来的食指,又再望向鸿德帝,马上垂眸要解释:“陛下,臣……”
    “诶。”
    九五之尊轻挥了挥手,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截断,随后略带责备地朝商音投去一眼,“你还有脸怪人家,若非这次文睿护着你,哪有命容得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她努了努嘴,不敢反驳。
    就听那头的鸿德帝接着语重心长:“你不过崴了腿——就这也是此前瞎胡闹自己伤的——文睿可是替你挨了一箭,穿胸的血肉伤,你不谢谢别人,反倒先恶人告状,像什么样子。”
    言罢,老父亲给女婿作主道:“还不快同文睿道歉。”
    商音真觉白费了口舌,不仅如此,更闹得怪尴尬的,只得别别扭扭,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对不起咯。”
    他在那边啼笑皆非,也做做样子回礼说:“不敢当。”
    感觉要折寿了。
    自讨了个没趣,商音索性不再纠结于此事,她转了个话锋,旁敲侧击地问起鸿德帝:“父皇,那些伤了儿臣的奸官贼子呢?您预备怎么发落他们啊。”
    对方摁着膝头沉沉地一呼吸,嗓音有不易察觉地冷意,“以下犯上,自是罪不容诛。想不到在行宫外竟也出这种事端来,可见朝中有多少人目无王法,横行无忌。”
    隋策听言,哪怕知晓于己无关,仍旧不痛不痒地认了个错:“是臣疏忽,未能及时发现异样。”
    “罢了。”
    鸿德帝和缓道,“你也不容易,毕竟羽林卫刚刚接手,还需要些日子磨合,不怪你。”
    他挺欣赏隋策这一点的。
    人瞧着虽年轻,为官处事却圆滑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阿谀谄媚,但又比愣头愣脑的大小伙子懂眼色。抛开血缘不谈,在君臣关系之上,鸿德帝是很喜欢和这个年轻人共事的。
    当初正是知他稳妥,才把羽林卫交到他手中,如今看来,果真是最好的选择。
    “放心。”他回头来开导商音,“此事朕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末了,又叹气,“不过你这丫头实在是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知几位阁老,竟还擅作主张,私自行动。好在没出什么意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朕怎么向你死去的娘交代?”
    商音无话自辩时,就只得祭出杀手锏,可劲儿地撒娇,“唉,我还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要落个捕风捉影,构陷朝臣的罪名,岂不是更叫父皇难做吗?”
    “不管怎么样,我也是立了大功呀。这么大的案子,可是我挖出来的呢。”
    “科场舞弊啊,多严重的事,一个不慎若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了,是要寒天下士子之心的。”
    “是是是。”鸿德帝拿她无法,连声认同地颔首,“你功劳不小,朕知道,不会亏待你。”
    “这一次朕定重重犒赏你,行吧?”
    商音得他金口玉言,眉开眼笑地弓腰行礼:“谢父皇的赏。”
    “儿臣一定不负皇恩,再接再厉!”
    鸿德帝:“……”
    他心想,还是别了吧。
    父女俩又聊了几句家常闲话,算算时辰该进午膳了,鸿德帝才不厌其烦地吩咐她好好用饭,好好吃药,仔细将养着,自己则起身离开。
    临行前,他抬手在隋策肩头摁了一摁。
    然而什么话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了。
    出门时,还有些微的咳嗽。
    鸿德帝老了,尽管尚未到知命之年,头发间却大把大把的生着银丝,倒比五十岁的人瞧着还像老人家。
    商音抱着被褥在床上发了会儿待,意识到九五之尊已然行远,方回眸朝隋策嗔怪道:“诶,你刚刚演技可太烂了,都不配合我。”
    他无奈地嗤笑一声,翻过官帽椅,没形没象地反着坐,“你还要我怎么配合?当着皇帝的面说自己没用无能害你受伤吗?”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他抱着椅背的两手冲她一摊,“不如往左边再扎一箭好了,对称些。”
    一旁的重华公主自认理亏地没了话。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虚里发呆,再回神时,眼色已变作严肃,沉声问云瑾,“云姑姑,杨秀呢?”
    云瑾:“在‘小别山’,周遭有禁军看护,想是无碍。”
    那日事发后不久,杨秀就醒了。虽然历经万般惊险,但好歹是让他顺利面见了圣颜,朝鸿德帝一五一十地陈情诉冤。
    如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调查,应该是能顺利将陈州舞弊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至此,枉死的冤魂能够得以安息,不忿的生灵应有所慰藉。
    只可惜……
    “可惜这次没能逮到梁少毅的把柄。”她咬咬牙。
    “别想了。”隋策将下巴搁在椅背上,“那老狐狸狡猾得紧,善后事做得滴水不漏。”
    “光看他有多沉得住气就知道了——周伯年派人刺杀你我,这种搅浑水的好时机他都能按捺住不对杨秀下手,反而祸水东引,把所有的线索全指向周家。”
    他摇头道:“这回周氏一族做了他的替罪羊,咱们又没有任何有利的证据,反倒是老周头,我怀疑他为了保自己的大孙子,多半要老老实实地认栽给梁少毅扛罪名。”
    隋策语调风凉,“你啊,不是他的对手。”
    商音听得如此评价,不知是不服还是气郁,沉着眉心抱腿,良久无言。
    作者有话说:
    绿宝儿,你还挺能装的。
    不仅挺能装,还装得很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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