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支起下巴,眼底的笑意似是而非,“你们不是信了吗?”
    “觉得我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不是好人——架都吵好几回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我”字正待出口,便被商音一声懒洋洋的话打断,“唉呀,横竖是无所谓了。”
    她捞起羊腿,心情甚好地嗅了嗅上头蜜辣与茱萸香气,“反正本公主现在已经一雪前耻,名扬四海,誉满天下。”
    说着挑衅地冲他一眨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了。”
    “……”
    隋策欲待辩解的话凝滞在咽喉,忽然就没了什么说出口的机会,只好随着一口浊气落回腹中。
    无端感到有点郁结,他抿了抿唇,举箸往口中塞了块肉。
    “殿下!”
    这边刚吃上,石子路的尽头就见今秋提裙小跑。
    “殿下,”她气喘吁吁,“杨秀登门来了。”
    “是来向您道谢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过度·纯走剧情,男主没有出现~~
    没错,看到这桌席面——是的,我又想吃烤羊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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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七章
    杨秀拘束地站在偏厅之中。
    底下丫鬟端来的茶水他也不喝, 只直愣愣地戳在堂上,像个人形大棒槌,又高又瘦又僵硬, 抄起来打人都嫌碍手。
    重华公主挟着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姗姗来迟。
    距此前行宫一别已有两月,再次得见这位书生秀才, 只瞧他气色红润,面庞丰盈, 精神头俨然不错。
    商音草草一番打量, 颔首笑道:“杨公子, 别来无恙。”
    那边的年轻人连忙打躬行礼, 尊了声“重华公主”。
    “这么客气作甚么。”她落座后轻轻示意, “坐下吃口茶吧, 你从彭县过来路途可不近,车马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
    杨秀方缓缓找了把椅子坐。然而坐得也不踏实, 屁股只敢占半个角,好像多占一点位置都会唐突了皇亲国戚似的。
    “小人……哦不, 卑职早该来向殿下道谢的,可惜诸事繁琐脱不开身,如今才登门拜访已经算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怎么会。”商音合上盖碗笑道, “杨公子如今可是京城近郊彭县的县令,作为父母官公务繁忙为民忧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道谢不道谢的, 全是虚礼, 本公主岂会介意这个。”
    科场案结案杀了六个作弊的考生, 名额空出来, 杨秀作为受害之人自然顺理成章地跻进了桂榜, 成为名副其实的举子出身。
    原本应与别的同年一般, 要么会试再考,要么上吏部记名入册,待朝中官职有了空缺,再等“大挑”候补。[注1]
    不过鉴于杨秀情况特别,毕竟惨遭飞来横祸,又在鬼门关外险险地溜达了一圈,朝廷或许是想安抚他,趁着彭县的县令告老还乡,索性插队安排他走马上任。
    这可是个不错的职位。
    县城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离国都永平还近,对于区区举人而言,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差了。
    对此,杨秀着实是感念当初重华公主的收留之情,尽管刚担任知县不久,还需上下打点,裤腰带都快勒得搅断骨头,可他还是咬咬牙,愣是挤出钱两给商音买了一盒昂贵的宜兴紫笋。
    虽然于重华府而言,这顶多就是中上品的香茶,但已是杨县令此时能拿得出手的最贵重的礼物。
    “杨公子太破费了。”商音摇了摇头,“你现在本就是用钱之际,犯不着花这笔银子。”
    言罢便唤今秋,“给杨大人包几百两作盘缠路上使。”
    眼见杨秀惊惶地起身要拒绝,她抬手隔空按了按,晏然自若地浅笑说:“别急着客套,君子务知大者、远者,防于未然,才不处嫌疑——收下吧,跟我你就别逞强了。”[注2]
    被重华公主一眼识破窘境,书生不免赧然地低低垂首。
    商音倒不以为奇,“你我算是过命的交情,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烦事,但凡本公主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定竭尽所能。”
    杨秀心头感激不已,连忙再弓腰长揖下去。
    出了重华府,阳光正晒脸,没了偏厅那四面通风的凉气,乍然便觉微热的燥意袭面而来。
    不远处的随从牵着头毛驴在树荫间等候,偶尔拿袖子擦擦脖颈的汗。
    他回身又再望了一眼奢华辉煌的高宅大院,怀抱着大袋的白银,边走边暗自忖度:听闻早朝时已有文官上书,联名请求陛下让重华公主主持春典。
    要么自己也写一份,凑个人数聊表衷心。
    杨秀心想,如果四殿下能顺利拿到资格,对他而言也是桩好事。往后便可让她相帮,在官场中给自己谋得更好的出路,百利无一害。
    彭县可是永平的近郊,离天子脚下仅一步之遥,肯定遍地皆是际遇。
    他可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
    照过重华府青墙黛瓦的暖阳落入深宫,梢头的雀鸟正心情舒畅地迎风啼叫,嗓子百啭千声,很快就成群结队起来。
    柔嘉殿内的槛窗被人推开一扇角,风华正好的光金灿灿地落了宇文姝一脸,浓墨重彩地叫她睁不开眼。
    两只胆大的云雀乘势沿枝头跳到她跟前,歪着脑袋好奇地往屋里打量,却不怕生。
    三公主懒得轰走它们,将头抵靠于窗框处,目色沉沉地盯着手边上蹿下跳蹦跶的鸟儿,眉宇间淡淡的,有一缕低迷的疲惫。
    “殿下,殿下。”
    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欢欢喜喜地跑来唤她,“檐下常讨食吃的那只白猫生崽了,一窝里头四五个呢,糯米团子似的都没睁眼,您要去瞧瞧么?”
    她闻言才倦倦地抬起视线,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哦,放那儿吧,回头我再看。”
    宫女见她神情委顿,忙收敛情绪,试探性地上前询问:“殿下,您脸色不好啊?可是身体不适,要奴婢去请太医来么?”
    “不要紧,不用麻烦。”宇文姝拉开旁边的小抽屉,从中抓了把葵花籽撒到窗前。
    瓜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顿时将几只雀鸟吸引而来。
    她盯着那啄食吃的小东西,突然开口,“听说,宇文笙此次立了大功,前朝还有朝官请命,想要她主持今年的春典。”
    宫女见她提这事,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局促,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应答。
    “她真是厉害啊,又在父皇面前挣了脸面。”
    柔嘉公主语气清淡,垂眼看咫尺之外憨态可掬的云雀,梢头唱歌的鸟儿很快也扑棱棱飞下来,挨挨挤挤聚成一堆。
    “这一回好像连外面的士子和京中百姓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心系天下臣民。”
    她唇角正要往上牵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眉忽的浅浅一皱。
    “为求公道,御驾途中拦马车的秀才……”
    三公主无神的眸子里流过几许闪烁,她偏了偏头,不可置信一般自语道,“这人,这人我遇到过。”
    宇文姝越想越清晰,“竟是我先遇到的……”
    当日在前往南山的路上,某位禁军统领曾向她通报,说有个读书人要见她。
    三公主此时此刻方回忆起始末,掌心扶住桌沿,不甘心似地咬了咬牙,“对方是为我而来的?他是来寻我的……”
    她不住自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错过了?”
    老天爷分明一开始想眷顾她,是她自己没把握住机会,是吗?
    宇文姝心道,替考生求见父皇,惩治奸恶,匡扶正义,还天下士子一个清朗科场的人,应该是她的。
    她本可以在大应文臣当中博一个好名声。
    可她偏偏,亲手将这因缘拒之门外。
    宇文姝捏着桌角的五指由于用力而泛出白色,她蓦地松了手,整个人便瘫软地坐在了椅子上。
    “命里有时终须有……是我的命不好。”
    她喃喃道,“命中注定的,她宇文笙就是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叫她遇上。”
    哪怕同时、同地、同样的人与物。
    甚至即便是自己真的接见了那名秀才,结局未必就有她这么光彩。
    思及如此,宇文姝心上猛然一凛,扭头抓住宫女的手,“她真的比我好吗?我是不是什么都不如她?”
    “是不是这辈子就注定了,她永远会压我一头,永远比我过得舒心自在?”
    宫女先就瞧她呢喃轻语个不停,此刻又被自家公主一连串近乎惶恐的质问,赶紧安抚道:“不是的,不是的殿下!”
    “您哪有不如四公主啊,没有的事。”
    宇文姝不自觉地摇头,“不,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抬抬手就能得到,父皇疼爱她,母后赞赏她……连夫家也是家世清白,人口简单。
    “我花了多少年,多大力气在民间积攒的声威,她只凭这么一件事,轻而易举地就盖过了。”
    “难怪有这么多人喜欢她,围着她转。”她神色木然,“天之骄子,到哪儿不受人瞩目呢。”
    宫女拍拍她的后背,“殿下怎么这样想呀。”
    “陛下不一样宠爱您吗?您看,皇后娘娘能从当日那么多嫔妃中脱颖而出,母仪天下,不也是您的福气么?
    “您是嫡出的公主,和先皇后的长公主一般尊贵,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或许是“嫡出”两个字有所安慰。
    宇文姝的情绪渐次平息了不少。
    宫女立时趁热打铁,“再说了,宫中的小皇子小郡主们,哪个不喜欢您呀?六皇子可是成日的黏在你身边呢,是不是?四公主哪有您这么好的人缘。”
    宇文姝扶着她的胳膊,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犹在恍惚,眼眸里看不出喜怒,那目光飘无着落地盯着虚处,良久才微不可见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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