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分明感觉到,事情发展至今, 不少人随波逐浪,连都察院中亦有好些言官跟着自己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
    许御史冷眼旁观着周遭那些年轻的同僚装腔作势, 只觉所谓的铁嘴直言也不过如此, 到头来还不是捡人家吃剩下的。
    付临野带着他的左膀右臂们激情热血, 唾沫横飞地挑了商音两天的刺。
    待到第三日时, 不等朝中老臣取出奏疏继续催皇帝下旨, 这殿上的风向突然就变了味儿。
    都察院的御史们不知怎的, 骂累了公主便调转矛头,开始往诸位老学究身上找茬。小到奏折上的错字、官袍腰带的配饰颜色、胡须上沾了汤汁没擦净等等, 大到六部各司公务上的纰漏疏忽、人员监管不力、述职公文敷衍了事,诸如此类, 不一而足。
    这吃皇粮熬资历的百官们也不是神仙,偶尔当差时马虎糊弄一二再正常不过,哪经得起他们这么往死里深究。
    可众人轮番挨了一顿弹劾之后, 又都看不出对方这气势汹汹地究竟冲什么而来,好一阵子摸不着头脑。
    然而但凡有人前日在朝提及重华公主招揽寒门一事,第二日必有弹章摆上御前。
    很快的, 嗅觉敏感的老油子们便咂摸出了点儿什么, 渐渐地收了对商音的步步紧逼。
    许御史眼看火要灭, 这还得了, 当下又上呈文, 在殿中大谈“礼义廉耻”, 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冷饭重炒,买账的可就不及第一次多了,此次附和者只寥寥几人。
    宦海里浮沉的个个精得堪比千年狐狸,这四公主本就是鸿德帝的掌上明珠,骂个一两回表表态也就罢了,谁会上蹿下跳日日给九五之尊找不痛快。
    真当天子是吃素的?
    可许御史不懂这个道理,他依旧热衷拱火,愣是要把不识相进行到底。
    下朝后在“杯莫停”复盘此事时,面对隋策的提醒,付临野叼着酒杯,压根没将这人放在眼里。
    “要弄他还不容易?”他轻描淡写地竖起食指,“一本弹劾文的事儿。”
    付大嘴深谙春秋笔法一道,在写弹劾书上整个朝野无出其右,再加上他遍布都察院的耳目,不过半宿,一份精致的奏疏就成了型。
    付某人实在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连骂人都能骂得文采飞扬,词律优美。
    “大嫂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正值朝参日,临进和元殿前,他迎着晨曦志在必得地冲隋大将军扬了扬手中的折子,“光靠两个管奏章文书的通政司经历能成什么气候?这帮人写公文,连怎么下套子都不会。”
    付临野一副不可一世的狂妄样牵唇哂笑,嚣张地对他一眨眼,“要搞事情,怎么能少了我们。”
    隋策真没想到此人专精搅浑水还能这么引以为傲,他抱起双臂啼笑皆非地打量对方,纳闷道,“诶,你说你天天找人家的麻烦,就不怕别人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参你几本?”
    “参啊。”他无所谓地一摊手,天不怕地不怕地叫嚣,“小事随便参,大事他参不了。”
    付临野:“付某人既敢入这一行,就有他们拿不住把柄的本事。”
    说完,成竹在胸地叉起腰,“何况就算他拿住了,小爷也有能耐驳回去。”
    “啧啧啧。”隋策真是没眼看他这翘尾巴的样儿,直摇头,“朝中有你这样的文臣真是我大应的福报,我看是当官阻碍了你的天赋,你就该去当个讼师的。”
    “行了吧兄弟。你该庆幸我不会去找你的茬。”付临野没他那么高,只好踮了下脚,拇指一抹鼻尖,豪气十足地示意道,“走,进去了。”
    这日的早朝可就有热闹看了。
    简直堪称是许御史丑闻共赏大典。
    他老底被挖得一个不剩,前脚参重华公主言行不轨,于礼不合,后脚就被爆出当年为谋仕途,至老父于不顾,弃养双亲,饿死老母的劣迹,此为不孝。
    他参重华公主结党营私,很快就有人呈出其外派湖广时结交地方官上供的账簿,此为不忠。
    许大人上不忠君爱国,下不赡养长辈,年轻的言官口舌犀利,全然不看在同僚的情面上,将他从头到脚贬了个一文不值。
    说是大应之蛀虫,举国之毒瘤,若非律例限制,他就该当场自尽以谢天下,最好能自行凌迟,少一刀都不够诚心的。
    鸿德帝原本便向着商音,看此人不顺眼很久了,正愁没个打手给台阶,见状当然求之不得地贬了他的官,外放辽东。
    朝堂上折腾得腥风血雨,在坊间隋策也没闲着。
    他先是出钱摆平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将有关商音的话本评书全都撤下来。毕竟留着这些东西无异于是活靶子,总会给某些有心之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紧接着他再加了一笔钱,将信王世子的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润色一番,让这帮嘴碎上茶楼里当新鲜事儿散布。
    什么世子妃曾是某罪臣之女,为保父兄性命求上那喜怒无常,暴虐阴鸷的信王世子,世子看在她姣好面容上使手段让其父免于问斩改为流放,却因身份之故只能让她在别庄做外室养着。因世子爱惨了这姑娘,最终说服信王扶正做了妻。谁承想近来居然有传闻,说世子曾有一粒朱砂痣乃邻国某公主,由于世子妃模样像极对方,才对她宠爱有加。眼下二人为此闹崩,正虐恋情深,你跑我追,好不沸腾。
    其中情节之曲折跌宕,内容之喜闻乐见,听得永平城的男女老幼如痴如醉,津津有味,迅速将重华公主的事抛在脑后。
    时政龃龉哪有八卦恋情有意思?
    再有闲人不怀好意地提起,也都当陈词滥调,激不起多少兴趣。
    大家都在等信王世子澄清自我,勇敢追爱呢,皇亲国戚收买个把书生算个什么鸟事儿?
    隋策站在茶楼下叼着一根剔牙的青枝听街边小贩议论纷纷,仿佛早有预料似的轻笑一声。
    人言么,无论何种惊涛骇浪的逸闻,在百姓的记忆中也就听个响,谁真的往心里去。
    找个冤大头岔开众人的视线,这事儿不就结了。
    “造势还得这么造。”他把青枝往唇边一咬,自语道,“学着点吧,傻丫头。”
    就在永平城内各方势力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时候,鸿德帝的谕旨也毫无悬念的来到了重华府内。
    商音跪在地上聆听圣谕。
    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先不咸不淡照本宣科地称赞了她在南山围场的大仁大勇,赏了整整大半篇幅的金银珍物,继而话锋一转,又批判她与朝臣来往过近,不知避嫌,最后则八竿子打不着地提了一句清明将至,要她在公主府内替太后与故去的两位宫妃吃斋念佛,尽孝半月。
    商音当然听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摆明是给红枣再打一巴掌,借祭祀的由头禁她的足。鸿德帝到底没办法顶着百官激愤的群情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贵为九五之尊也难堵悠悠众口,总得给底下人一个交代。
    重华公主垂首谢了恩典,起身来要接旨。太监统领将玉轴放到她手中,拂尘一扫,眼角便漫起笑纹。
    “殿下稍候,皇上过一会儿怕是要登府门与殿下叙叙家常。”
    她闻言微愣:“我父皇?”
    天子轻易是不出宫门的,但偶尔到朝臣家中喝两盏茶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毕竟政务繁多抽不开身,一年里大概就那么两三回。
    自从商音出嫁,当然也是做女儿的入宫去看父亲,怎好叫父亲亲自上门呢。
    不消说,鸿德帝此举的用意非常明显,一则是来安抚她,给闺女些宽慰,二则同样有震慑旁人的意思——皇帝已经作出让步,就别再盯着人家公主不放了。
    父女俩碰面之处是正院的厅堂。
    今秋摆好茶果后便自行退出去,待在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了外人在场,鸿德帝的姿态较之平时更加随和。
    他一身玄色的常服,绛纱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肩上,若非胸前盘着条金线圆龙,瞧着就像个平易近人的致仕老乡绅。
    商音悄悄深吸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捧茶给他喝,“父皇,这是我今年得的,刚摘的明前龙井,您尝尝看。”
    鸿德帝负手侧过身来,却并未接她的茶,只一言不发地用掌心将杯子摁回了桌上。
    商音正面露诧异,便听他咳嗽了两声,嗓音苍哑地问:“觉得委屈吗?”
    甫一闻得此话她脑中骤白,瞬间咬住唇,良久才不是滋味地垂目回答:“……有一点。”
    耳边听到天子长而低沉的叹息。
    鸿德帝的手在她头顶上略停片瞬,或许是想摸一摸女儿的发髻,又不知怎的收了回去,仍旧背在身后。
    “商音啊。”
    宇文焕很少叫她的小名,与别人不同,鸿德帝每次这样唤她时,反而是在极严肃极庄重的场合。
    “父皇虽作为一国之君,但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言语间深藏歉疚,“许多事上,父皇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商音耷拉着脑袋,把玩裙子上的绦带,闷闷回应:“我知道。”
    “朕是皇帝,就注定了朕不能全然给予你寻常父亲能给的东西。”鸿德帝看向她,浑浊的老眼中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商音就听见他用一种极压抑的语调低沉道:
    “商音,你要原谅朕……”
    她抬起头时正好逆光,鸿德帝握拳轻咳,脸上犹含病容,似乎比在南山围场那会还要严重几分。
    商音忙过去替他抚背。
    皇帝也没挥开她,只端起盖碗饮水润喉。
    新茶刚刚放凉,鸿德帝便带着乌泱泱的太监侍从们,步出了重华府。
    商音一路送到府邸门外,站在石阶下注视着圣驾一行启程回宫。
    她心事重重地掖手发着呆,长久立于原地里没动弹。她不发话,周遭也没人敢上前打搅,只放任公主一个人在街旁出神。
    一直以来,商音都觉得鸿德帝高大得像座山,一言九鼎,声威赫赫。而自己唯有倚仗高山方可遮风避雨,乘凉取暖。可这次短聚之后,她才无端发现父皇老了,是真的老了,连走路的姿态都透出疲惫,背光而行时脊梁骨甚至有些佝偻。
    神龟虽寿尚且犹有竟时,万岁万岁难道就真的能长命百岁了吗?
    “啪”的一声。
    她被响指打回了神,一怔愣,迎上面前一张俊逸清秀的脸。
    来者的眉目生得格外浓烈,是看一眼就很难让人挪开视线的那类。
    “你干嘛呢?”
    隋策刚下职,着软甲的官袍还未换,似笑非笑道,“大街上站着发呆。”
    商音很快收敛表情,避开他的眼光,心不在焉地道了句,“是你啊。”
    “怎么。”他往皇城方向投去一眼,意有所指,“听说刚刚陛下来过?”
    “嗯。”
    商音甩着大袖,活动着两臂的筋骨朝院里走。
    “上头宣了旨,让在家禁足半个月。他是来安慰我的。”
    隋策闻之轻笑调侃,“不错啊,你派头倒是不小,还有天子亲自登门安抚。换成旁人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呵,是吗。”
    重华公主对这番奉承不为所动,过了影壁,正院里管事的尚在核对宫中抬进来的赏赐,她看也没看就吩咐:“这儿一共价值多少,你登记成册,折成金银全捐到西南受灾的两县去。”
    对方不由一讷,“啊?”
    “全、全捐掉啊?”
    商音皱眉重复,“对,全捐。”
    反正是为了春典的事赔给她银子,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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