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隋策和隋日知则并排而站, 各自安静地候着,父子二人活似俩门神, 眼圈一个赛一个的黑。
    不知时过多久, 老大夫拔下她颅顶的最后一根针, 收拾完药箱, 客气地道了句“我明日再来”, 便让隋老爷送着出去了。
    丫鬟将杨氏搀扶起身, 她正要劝隋策早些回去休息,一扭头时, 看见天光下支着脑袋在桌边打瞌睡的青年,话便凝滞于唇边。
    折腾了一整日, 精疲力尽,难怪这样都能入睡。
    她瞧在眼中,既心疼又内疚, 觉得自己这个生母当得着实失败。
    真计较起来,她其实事事都不如大夫人,唯一能比的, 也就是命长吧。
    妇人小心谨慎地冲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蹑手蹑脚地避开大少爷, 不欲打扰他好睡, 行将迈过门槛, 杨氏却不经意瞥得儿子袖口处的开线。
    她在廊下轻轻挥去婢女的手, “瞧一眼后厨熬的粥好了没有,待会儿将军醒了别叫他饿肚子。”
    小姑娘不禁问:“那贤姨呢?可要去厢房里再躺一躺?”
    杨氏摇头说不用,笑道,“天天躺,哪儿还睡得着。将军袍角破了口,我到偏室找点针线来,粥若是煮好,也给我盛一碗吧。”
    婢女脆生生地答应:“诶!”
    家中的下人不多,都是跟了七八年之久的心腹,因此言语交谈之上并不用太忌讳。
    她摸到偏室时,屋里打扫的仆役刚刚离开。
    杨氏在抽屉内摸索了一阵,正把女红篮子取出来,门外忽见一人款款现身。
    重华公主的燕居常服是真红的大袖衣,杏黄罗裙,织金绣凤,衬得她整个人清贵雍容,是滔天富奢堆金积玉才能滋养出的气质。
    杨氏知晓她昨日来过,但现下再见,仍感诧异,忙毕恭毕敬地问候:“公主殿下。”
    “诶,跟我你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商音抬手一拦,挡了她的行礼。
    公主目光在四周流连,像是随口闲话家常似的,“从前总在隋策那儿瞧得一两只玉佩流苏、香包香囊,早看出你绣活儿好,这四面的屏风画卷都是你做的吗?身体吃得消?”
    杨氏只觉她就像个小姑娘,没什么贵胄的架子,便笑道:“偶尔动动针线罢了,做做停停,总不能老闲着,怪没趣的。”
    “说的也是。”她貌似赞同地颔首,继而视线落在妆奁前,十分新奇地奔过去,“这么多步摇发簪哪……还有刨花水。贤姨也很会盘发吗?”
    听她叫“贤姨”,杨氏忍不住含起笑,掖手缓缓跟上,“年轻的时候喜欢,现在不怎么出门了,只不时编些新花样给小丫鬟们玩玩儿。”
    商音摆弄了几下妆盒,兴致高昂,“我盘髻的手艺也很好的——正巧今日出门急,头发就用金钗挽了个马尾,要不,贤姨替我编头发吧?”
    杨氏受宠若惊地“啊”了一声。
    她那厢不等回复,已经乖乖巧巧地在铜镜前坐端正了,拆了首饰,只等她发挥。
    乌黑的青丝泼墨一样披在眼底,晨光铺于三千鸦青上粼粼耀金。
    杨氏手足无措片晌,毕竟是公主的脑袋,和太岁也差不多了,真要她动土她有些心虚,怕照顾不周。
    但不知是不是商音摆出的姿态过于温顺,烂漫直率的金枝玉叶,恐怕任谁都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杨氏瞧着瞧着,自己也跟着沉下心情来,探手去取了桌上的玉梳。
    因为大病初愈,她手中的动作放得很轻缓,多少带着点个人的脾性在里面,便如她这一生上善若水,与世无争。
    商音一面任凭她摆弄,一面信手捞起一对耳环把玩。
    “贤姨你手劲儿好柔啊。”
    她摩挲着首饰浅笑说,“从前伺候过我的仆婢都是刻意放轻力道,怕牵到发丝,扯疼了我。可你和她们不像,似乎……是与生俱来就这么轻的。”
    杨氏抬眸瞥她一下,言语温和,“我力气小,就梳头有用处,别的事可做不好。”
    “帮我编发会影响你养病休息吗?”
    她笑着说不会,“我这病本也不适合躺太久,多活动活动反而有益处。”
    脑后的青丝被一层层绾起。
    商音指腹在玉镯光滑的边缘拂过,最后停在末梢,她仍旧好整以暇地开口:“贤姨。”
    “回隋府吧。”
    杨氏刚要应声的音卡在喉咙间。
    重华公主姿势不变,语调却蓦然正经,话像是对着面前的铜镜在说,“皇室宗亲那边的非议我来摆平,不会影响到隋氏一族的声誉。况且如今的羽林将军乃陛下跟前的近臣,即便身世有瑕,对他依然无伤大雅。”
    不是没觉察到长发上的动静有分明地凝滞。
    商音神情如旧,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犹豫、迟疑,或是放不下,拿不起。”
    “但是隋策想照顾你。”
    她静静地陈述,“隋大夫人死了,死前,没能在病榻上见她最后一面,这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结。
    “所以,他才想把没有尽完的孝,在你这儿可以极尽所能地得到弥补。”
    “这个选择,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他着想的。”
    言至此处,商音才终于转过头,乌黑的眼眸晶亮且诚挚地凝视她,“你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对你尽孝吧。”
    **
    隋策梦中打了个激灵,脑袋狠狠地一栽,瞬间被魇醒了。
    他急忙环顾周遭,卧房里居然空无一人,只留着淡淡的苦涩药味。思绪尚且凌乱着,他抹了把嘴,飞快跑出门,在小院的廊下四处搜寻。
    刚路过拐角的偏室,不多时他又退步回来。
    光线明朗的窗前,铜镜边摆着花样繁多的口脂、耳饰、钗环。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交流各自的盘发心得,看样子还相处得分外融洽。
    隋策高悬的心骤然落地,很快便将两臂一抱,也不出声打搅,只会心一笑,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安静地歪头看着。
    “原来你们那时候也盛行这种样式吗?”
    当闻得对方说是啊,她又气鼓鼓地翻白眼,“宫中的那些个昭仪、婕妤还好意思显摆说是新出的花型,我看她们就是想不出点子了,等过个十年又把从前的翻出来改一改当新鲜玩意儿推崇。”
    “骗小孩呢。”
    杨氏只是笑,低头用玉梳替她将发尾梳整齐,“发髻么,万变不离其宗,左不过是盘、结、编、绾、叠。哪能年年都想得出新的来呀。”
    末了,又赞她的青丝,“殿下这头发是当真漂亮,又黑又顺,段子似的,怎么绾都好看。”
    “是吗?”
    言罢便回眸打量她一眼,“我瞧着您这把长发才是天生丽质,乌亮亮的,纤细浓密,很少有同龄人比得过,连宫中的娘娘们日日保养也不及你的好看,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如今只能靠假发撑撑场面了。”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伶牙俐齿,气人的时候不遗余力,嘴甜起来也是无人能敌,三两句就将杨氏哄得花枝乱颤。
    “怎敢和贵人们比呀,殿下莫寻我开心了。”
    “不骗你,本公主是老实人,直来直去,从不哄人的。”
    那倒是,天底下除了鸿德帝,就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耍这嘴皮子。
    商音在镜中瞧她给自己扶了扶厚重的珠翠,仔细地整理两边碎发。
    重华公主双目一眨,神色无端显出几分悠远来,她由衷感慨,“真好,有时候觉得您像我娘亲一样。”
    “年幼时,我娘也会耐心地替我梳头,盘各式各样的小髻。”
    杨氏不是没听过她的身世,那当下正思索着该如何宽慰,耳边忽传来一声轻笑。
    偷窥良久的隋某人慢条斯理地拖着步子走上前。
    “说什么呢,她本来就是你娘,辈分上很合理啊。”
    商音上下牙齿不由地一磨,真是不知为何一看到他出现便没好气。
    “你这凤钗……”
    他刚要伸手被商音拍开。
    隋策又不死心地继续抬起来,“眼生得……”
    商音抿着唇挥开他。
    隋策反而较上劲了,再度去摸她的发髻,“……得很啊,新买的?”
    公主殿下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他,“你很闲吗?”
    隋策仔细琢磨自己接下来要忙的事,“还好吧,怎么,有事?”
    她杏眼圆瞪,皱起眉不疼不痒地呵斥,“闲就去替你娘收拾东西,无所事事还那么理直气壮。”
    这番话并未言明,但隋策何其敏锐,只一瞬星眸便陡然生辉,看看商音,又去看看杨氏,喜色漫上眉梢。
    他眉宇间的阴霾褪去,笑容爽朗得像个少年,“好……好。”
    隋策后退着往外走,目光却仍在屋中停留,“我这就去!”
    **
    杨氏在宅院住得太久,一日半刻要搬完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一上午,暂且只把她用得着的物件打包进箱笼,别的等日后再慢慢盘运。
    无论如何,她总算是松口答应入府了。
    时隔数年,杨氏在隋策的搀扶之下从偏门正式踏进隋家西府。
    这片高墙她十七岁那年仰望时,只觉深邃无边,恢弘又无可躲避地压在的头顶,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今举目环顾,满眼葱绿苍翠,幽静的高宅围墙上长着过于繁茂的红葡萄藤,比起想象中的巍峨森严来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许,是因为她老了。
    流转的四季消磨了记忆里的恐惧,恩与仇、诽与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无伤大雅”来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点儿。”隋策替她引路,“这边走。”
    “那道门进去里面是花园,有挺大的一个池子。夏天可以让人给你支把躺椅,在池边吹吹小风,吃吃果子什么的。”
    “这一大片都是东院,清净,也宽敞。你要实在不喜见外头的人,届时我命他们都离远点,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样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绍,“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没有?我亲手做的,现在都还有候鸟在这儿过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发地缀在后面,闻言终于不忿地开了口:“什么你亲手做的?这不是当年你死乞白赖让我做的吗?”
    隋策被他当场揭穿也不脸红,照旧给自己找台阶,“怎么不是亲手?图纸是我亲手画的啊。”
    说完还拉帮结派地让杨氏别理他,“书房屋檐下的风铃,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只,我给挂这儿了。”
    府上的侍婢仆役皆不知这突然造访的是什么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来,庖厨内外准备食材的杂役进进出出,厢房处置办被褥的丫鬟也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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