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左边的墙上还有十一二岁时做的标记,每日总要叫下人替我观察是否长了身高。唉,房里好玩的或多或少被他们收走,要么就扔掉了,这会儿瞧着可没我离家前满当。”
    隋策往床上一躺,到底是睡惯了的地方,大喇喇地舒展四肢,像是只格外放松的柴狗。
    商音侧头瞧他片晌,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也住这儿的吗?”
    “嗯,睡的是同一张床。”
    他说着,指尖撩起她后背披散的一缕秀发,懒洋洋地闲谈,“几时也带我去瞧瞧你住的地方?”
    “那没什么好瞧的。”
    她在旁看他,“我不像你,小时候隔三差五地搬宫宇,一点可留恋的物件都没有,看了也是白看。”
    隋策:“那倒是……”
    他险些忘了这个。
    商音落在食指上的青丝被卷成了几道弯,很快又笔直柔顺地落下,青年似乎是乍然想到了什么,蓦地一蹦而起,飞快下床。
    “对了——”
    隋策跑到桌案处,在旁边的柜子里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翻找,不知是在寻何物,片刻后才窸窸窣窣地握着一件东西神秘地走来。
    “干什么?”
    商音见他手藏在身后,探头想瞧个究竟,却几次三番被他躲过。
    “什么啊?”
    隋策绕到她背面,半倚在床上,怕她偷看还不由分说地将脑袋掰回去。
    很快颈项间便多出一抹清爽的冰凉。
    她夏日的里衣十分轻薄,对此感受得颇为真切。
    商音立刻低下头,两指拈起锁骨上那串做工略显拙劣的珍珠链子。珍珠不是上品,大小还各有千秋,实在算不上贵重。
    隋策屈腿一搭手,笑道:“我自己做的,少时跟着别人学养蛤蜊,一养就是三四年,好不容易养大了拆开,结果只得这些。”
    “我于是想着,何等辛苦费力才得一串,可不能随意舍了人,必得等将来成亲,谁是我媳妇就送给谁。”
    “原本几个月前便准备回家取了给你的,可惜一直有事情耽搁。”
    商音目光怀疑地压下眼皮,“我们成亲之日你怎么不给?”
    “……你那时候像我媳妇吗?”
    这理由算是勉勉强强,她手执珠链,再对照不远处的铜镜遥遥观赏,只觉怎么看,怎么难看。
    “不行不行不行……太丑了。”
    公主殿下说话就要摘。
    “……”
    隋策没见过如此不给人面子的,忙拉住她手腕,“喂,我一腔温情,我的心意啊,你嫌丑?!”
    商音理直气壮,“心意也架不住它真的丑啊!太拉低身价了,我不要戴。”
    “你有衣裳遮着,戴在里头又没人瞧见!”他继续坚持。
    公主依旧我行我素,“怎么瞧不见,我自己就瞧得见。”
    两人从争执拌嘴到动手动脚,一个要取,一个反对,不多时便在床上扭打起来。以至于,端奶茶来的婢女们在外头叩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各自掩嘴偷笑。
    “少爷。”
    府里待得久的侍婢还是习惯如此唤他,“奶茶热好了。”
    隋策:“进、进来……”
    床上的两位主子张皇收拾好衣着头发,一副凛然肃穆的模样端坐得略显生硬。
    临睡前一碗热奶茶是隋家的习惯,据说能够安神助眠。
    婢女收拾完杯盘退出去后,外间的灯便灭了,只屋内留了一盏,照得视野昏昏的,漆得油亮的檀木柜椅于烛火下近乎发光。
    商音是头一回在旁人府邸过夜。
    她枕的虽是自家枕头,但鼻息里深深一嗅,仍能闻到别的香气,同隋策身上的,有些类似。
    忍不住,就多嗅了几下。
    隋策睡在靠墙一侧,闭着眼睛面朝着她,尽管困得犯懒,仍旧开口问:“怎么了?”
    商音道:“闻闻你家床榻上熏的什么香。”
    她凑在薄被里专注地琢磨少顷,“和你……衣料中的味道差不多,挺好闻的。”
    这回他倒奇了,睁眼问:“是吗?什么味儿?”
    隋策还抬起胳膊特地闻了闻,“我身上还带香气?我很少熏香的。”
    她答得颇为直白:“有点像烂木头的气味。”
    隋策:“……”
    不愧是公主殿下,永远都如此能煞风景。
    这应当是商音和他第一次头挨着头同床共枕。
    在南山围场那会儿,隋策为了避免尴尬,只拥被半靠着软枕而眠,自是没有现在眼对眼来得直接。
    与之在同一高度平视时,商音才发觉,自上而下看隋策,他的五官眉眼会比以往更深邃。
    青年白日间恣意乖张,仿佛什么事都难往心里去,然而此刻闭目休憩,眉心却若有似无地皱着。
    可见,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商音一言不发地注视许久,试探性地伸出手。
    尚未触及到他的脸颊,隋策已有所感,掌心覆上来握着她的,先是牵到唇边轻轻蹭了一下,然后才收进怀中。
    身后的灯烛不安地跳了跳,墙上都是巨大的灰影。
    她终于开了口:“为难老人家了,一把年纪还受这些罪。”
    隋策听出来这话里的自责,将五指握得紧了紧,语气尽量自然地表现出轻松:“横竖老爹岁数也大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与其陷于朝里的是是非非,倒不如早点抽身而退。
    “他的性子的确不太适合做官。”
    话虽如此……
    但主动辞官和被迫革职毕竟是两码事。
    “同那边的梁子已经结下。”商音欲言又止,“往后的路,恐怕更不好走,你……我们得做好准备。”
    隋策抬起眼皮,瞳眸深处清澈而幽邃,他淡笑着贴在枕上略一点头,说:“嗯。”
    绕过她腰肢的手臂没怎么用力气,便已将人捞到近前,环抱着应下:“知道。”
    商音在他怀里扬起下巴,“你若在朝中遇到什么麻烦,或是刁难,记得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有我的人脉,说不定能帮到你。”
    她其实还想嘱咐什么。
    明明一天下来心中很不踏实,可又觉得,隋家最近事多,他已经够烦的了,何况这些事还都是因自己而起。
    于心有愧,言行不免就生出诸多犹豫。
    隋策:“……好,一定。”
    他道完“好”字,语气听着便已经很疲惫了。
    商音没舍得再搅他的好梦,只能困在他臂弯间,不大舒适地合眼睡下。
    ……贴得太紧,又闷又热,真是一点也不舒坦。
    原以为吏部的文书要过两天才到,没想第二日清晨就送来了,还并非吏部下发,而是由内阁审批后皇帝亲笔拟的诏书。
    鸿德帝在圣旨上给足了隋日知面子,遣词委婉,对于光禄寺大祭上的疏漏,只轻描淡写一句就遮了过去。
    能看出来,天子的气至此也差不多该消了。
    隋氏一族的荣耀到这一辈,最风光的便只剩下隋策一人,族里旁支要么远派地方为官,要么就是挂职虚衔。来头虽大,实权却有限。
    商音陪着隋家两夫妻用完了中饭才坐马车返回公主府。
    午后的太阳正烈,晴空无云阻碍,光便暴虐地当空落下。如此迫人的热浪哪怕是有华盖遮顶,也一样叫人睁不开眼。
    她用团扇挡在太阳穴边,急匆匆地准备进门,那石狮子后的一个身影像怕错过了似的,也跟着快步而出。
    比骄阳还明媚的云家姑娘单薄地站在不远处看她。
    商音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带着几分狐疑停下步子,在炎夏酷烈的大太阳中颦眉端详对方。
    云思渺不敢离得太近,一是为避嫌,二来亦畏惧公主殿下的淫威。
    她话不好言明,只摆正姿态低头恭恭敬敬地朝商音深鞠一躬。
    自从在城郊长亭受公主威胁之后,回到梁家,皇后那边忽然命她不必再去隋驸马跟前晃悠了,而所谓的美人计更是就此不了了之。
    梁府上下仿若自顾自地在忙什么,一时间竟无人理会她。
    再怎么貌比西施的女子,要是派不上用场,便与花瓶无异。
    云思渺好几次追问父亲一事的后续,那位姑奶奶却屡屡搪塞,想回去却也不肯放她走,只叫她安分地在府上等着听皇后娘娘的安排。
    梁家已对她不管不顾,云思渺急得没有办法。
    恰好日前,樊州的家书传来,娘亲说一位从京城下放的大官替她们还清了所有债务,连父亲的案子也批复重申了。
    这事儿办得隐晦,并未向外声张,据那位京官所言,他是奉公主所托而来的。
    大应朝哪位公主能管她的闲事,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云思渺不知重华殿下此举是为了堵她的嘴还是为了收买人心,但无论如何,她都感怀于心,即便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于是弯腰下去盯着滚热的地面语焉不详地说道:“多谢四公主。”
    “公主以后若有何吩咐,思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商音听完,许是压根没放在心上,扫了她一眼就进府躲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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