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咂到一半,他冷不防瞥见边上人的表情。
    商音双臂抱怀,杏目半阖不闭地睇他,“都走了,你呢?”
    隋策先是莫名其妙,“什么我?关我什么事吗?”
    公主殿下抛来一个不言而喻的眼风。
    他看明白后终于震惊:“你不会是要我也走吧?”
    商音歪头反问得很无辜:“那不然呢?”
    “……这可是我家!”
    “这哪是你家。”她把两手一摊,就事论事,“咱俩都和离了。”
    隋某人端着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终于一舔嘴唇,“你不是吧宇文笙……你过河拆桥!”
    商音一副“拆桥就拆桥”的蛮横姿态,拽他起身,“之前留你是因为你受着伤又背着案子,现在伤也好了,罪也洗清了,还待在公主府像什么,让人笑话。”
    “喂、喂……”
    隋策让她半推半搡地赶出门。
    “你真不要我了啊你!”
    他控诉道:
    “诶——”
    房门在背后关得十分及时,隋大将军拍了两下门。
    “不带你这样的吧……诶,宇文笙!”
    商音就听他在外面绘声绘色地表演,“啊,我的伤口又疼了……”
    “真的好疼,大概是内伤,皮肉上看不出的那种……”
    她捂着嘴笑,怕笑出声,直接跌坐到了地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永平城的百姓们都很奇怪,前不久还遍地传着皇帝命不久矣,太子行将继位的风声,堪堪一两日光景,那老病缠身的天子居然再度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大殿之上。
    不仅如此,他还比从前更精神了似的,甫一上朝便血洗了六部九卿,那和梁家有牵连的,或是直接间接沾手了初六宫变的人一个不剩,或死或贬或流放,半月不到整个朝廷几乎大变样。从前年迈的,尸位素餐的,或是祖上荫封的世袭们不是死就是抄,深深刺进大应官场中盘根错节的裙带联姻在梁氏这桩案子的推动下被连根拔起。
    内阁更是六个去了五个,最终方阁老也明白了什么,自己上书请辞归家养老。
    年轻陌生的面孔们涌入了百年皇城之中。
    照这么一看,当初因小事早早革职回府的隋大人似乎还是因祸得福了。
    刑部黑牢内,那位狱龄不小的糟老头子又迎来了新的邻居,梁少毅日日内中气十足地叫嚷,说什么也要鸿德帝亲自来见他。
    只可惜狱卒们全当耳旁风,狱友们嫌他聒噪,牢门连老鼠都倦于光顾。
    梁国丈蓄意弑君谋逆的事是在三日后昭告天下的,判的绞立决。
    然而昔年有关大石子村的公案却秘而未宣,通告上只写了初六宫变,对此只字不提。
    不过老百姓关注的总是正经事里头最不那么正经的。
    告示上说,化解梁贼叛乱,重华四公主与其驸马隋大将军功不可没,原来夫妻二人竟是做戏假意和离使得梁贼放松警惕,此后种种皆为算计,什么当街吵架,互不和睦,远赴西南,投身大狱——全然是一个缜密的大圈套!
    两口子关系好着呢,都是做给乱臣贼子看的,否则哪儿能这么轻易识破奸贼的阴谋。
    这精妙的布局,任谁看了不得夸一句厉害!
    “重华公主现在可不一样了,论地位,论身份,比大公主还高一节儿。”
    给围观过客念榜文的穷书生抚了抚方巾,竖起食指,“人家多了一个封号,现在不是重华公主啦,是镇国——重华公主!”
    此时“镇国”的这位正和隋策一并戳在鸿德帝的书房里,两个人动作一致地低头看脚尖,背影瞧着一个赛一个的倒霉。
    “你说你们俩,你说说你们……”
    尽管装病骗梁少毅是假,但身体不好确实是真,刚开口没几句,鸿德帝就又起了咳嗽。
    商音手攥着衣裙,小声叫他当心龙体。
    “你们二人不气朕,朕的龙体就能少受点罪了!”
    他扶额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左思右想想不通,再度抬头指责,“夫妻俩平日拌个嘴吵个架,也就罢了,动不动便要和离,说两句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回头又来后悔!”
    “照你们这样过,一辈子该离几回,又好几回啊?婚姻大事,如此儿戏吗?!”
    隋策老老实实地认错:“陛下,我们知道错了,下次不会的。”
    商音那边倒是头铁地撅嘴嘀咕,“……明明当初非要和离的是父皇你吧。”
    隋策:“……”
    隋策在暗处狠狠地扯了一把公主的袖摆,好歹让她快点闭嘴。
    鸿德帝耳朵不大灵敏:“你说什么?”
    她在隋某人又是掐又是拉的威吓之下规矩道:“父皇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上头甩下一声“哼”,老皇帝还挺端架子。
    “还想有下次?下次可没人替你们兜底儿。”鸿德帝摇摇头,摆手让这两个不省心的快滚,“去吧去吧。”
    商音朝隋策悄悄吐舌头,提起盛装,飞快地溜出了书房。
    她一边走还一边回顾身后,心有余悸:“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好吗!”
    隋策气不打一处来,“姑奶奶,两回了!我都快对这书房有阴影了。”
    “哎呀,父皇不会为这种事计较的。”公主心情甚好,撒娇也带着有恃无恐,她眉梢高挑,娇俏地一晃脑袋,“再者说,本公主已是镇国重华公主,矜持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哪能那么快答应,有失身份。”
    “好好好,是是是……”
    他无可奈何地双手合十,认命告饶,转念一想,“这么说我此生是没机会盖过你的风头了?”
    “那当然,干嘛,你不服气呀?”
    隋策翻了个白眼,笑得纵容,拖长尾音颔首奉承道,“不敢,岂敢——”
    商音听出他的认输之意,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偏探出五指来,清清嗓子,“咳,知道不敢就对了,还不扶本公主。”
    他看不下去,一面皱着鼻子说“真是惯得你”,一面上前搭住她纤纤玉指,跟班似的由着商音放肆。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穿过御花园,刚到后宫与前廷的分叉处,她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
    “诶,你以前不是说想去我住的地方瞧瞧吗?”
    但身为外臣是不允许入禁庭的,商音让他在这儿等着,“正好来了,我回去取样东西给你。”
    “吩咐今秋去不就好了。”
    隋策在背后叫住她。
    公主却只略一回头,脚步匆匆,“我说不明白,她不见得能找到,还是自己去寻的好,你别乱跑哦——”
    “这八宝珠串做得又不精致,是您小时候自己鼓捣着玩儿的,昔年出降都没带走。”今秋陪着她自重华宫出来,“您非得捡它作甚么?”
    商音摆弄着手里的香串儿,笑意渐盛,“你不懂,他此前送了我一条链子,我现在回他一串手珠,礼尚往来嘛。”
    前方不远处是皇后的荣喜殿,听闻圣谕已下旨废后,过不了几日梁雯雪便要出宫去往大慈恩寺皈依佛门思过,今生怕是也回不了皇城。
    以往辉煌热闹的宫阙,此刻门庭寥落,只一个宫婢在外扫枯叶。
    惨淡虽惨淡,可对她而言,相较自己父亲兄弟的下场,这算是格外开恩了。
    商音自诩是胜利之师,但也不喜欢在落败者面前耀武扬威,故而自宫变当夜起,无论是皇后被禁足也好,国丈被下狱也好,皆不曾去落井下石。
    所以即便路过宫门,她也全作视而不见。
    “殿下,留步,公主殿下——”
    商音回头时,刚才扫地的小宫女急匆匆跑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殿下。”
    她低着眉眼。
    “我们娘娘想请你进去一叙。”
    梁皇后的寝宫内,东西应该是收拾过,周遭显得格外空旷,也是,都是要走的人了,该抄的,该打包的,该送人的,删繁就简下来,仅是些大件的家具,能不空吗。
    梁雯雪今年也是四十一岁的年纪,不算年轻了,歪坐在小榻上,不施脂粉的脸苍白而羸弱,缺乏血气。
    瞧见地上落下的人影,她抬眸瞥了一眼,开口说:“哦,商音啊。”
    继而信手示意,“昨日下人整理箱笼,翻出几本旧琴谱,是你母亲当年留给我的。”
    她疲累地吐着字,“原说找人送到重华府去,你今天既进宫来,就拿去吧。”
    大宫女捧上几册书,由今秋小心翼翼地接了。
    商音略翻了两页,认出是贵妃的字迹,秀眉不经意地轻轻一拧,语气复杂地朝榻上的废后道:“我娘从前待你,是真的好。”
    “是啊。”
    梁雯雪像是隐约回想起了什么,微微抬起的目光落在虚里,嗓音苍茫道,“她人的确不错,温婉知礼,平和谦顺。如果不是走得那么早,凭她的姿色,膝下儿女大概不会比那位钱氏少。你小时候,也就不至于那么辛苦了。”
    听她提起从前,商音眼角的筋肉猛然绷紧。
    原来她也知道啊,自己幼年时过得不好……
    “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冷眼轻嘲,“人都死了。”
    梁雯雪松开撑头的手,难得附和地长叹一句,“对,人都死了。我左不过是比她多活十年罢了,反正都是要死的,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商音用力抿着唇,十分看不惯她这得了便宜还要伤春悲秋的样子,讥诮道,“区别大着呢。”
    “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我娘若是在,后位还有你什么事情?”
    不曾想,她闻言却轻笑一声,仿佛是觉得她此话过分孩子气。
    梁雯雪靠在引枕上瞧她,“商音啊,你莫非以为你娘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真就能被选为太子吧?
    “别说她怀的不知男女,就算是皇子,前面排着队的也有三个,轮得到她什么事儿?就因为皇上多宠她几日?”
    “我告诉你。”她毫不客气地讥讽,“你娘温顺是温顺,可不代表她不会使手段。阖宫上下没有不争的,谁不争?你若不争,活得到现在吗?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商音迎着她的目光并不示弱,笑得冷傲,“不用替自己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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