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沧云浮海的这座九霄浮海阁, 与萧留年在别鹤海看到的,一模一样,但萧留年从来不曾踏足过。
    这里是整个浮沧山绝对的禁地, 除了他的师尊没有任何人能够踏。在他的记忆里, 他的师尊并不经常进入这座楼阁, 但每次进去之后再回来, 他就会陷入某种无法自拔的情绪中,不理睬任何人,最久的一次,曾经长达三个月一句话都没和人说过。
    他曾经对这座九霄浮海阁心存敬畏,它像一个孤独而绝望的存在, 会把他那温柔的师尊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 师尊开始饮酒, 偶尔会醉在万妖海畔,和他提及一些过往。
    他知道,师尊在怀念一个叫曲悲楼的人,那个人是个大魔修。
    现在, 他还知道,那个曾经名震仙魔两界的大魔修曲悲楼,她是一个女人,是师尊曾经深爱的, 并且承诺过的,要以别鹤海为聘结修为侣的女人。
    这座楼里,可能藏着师尊和曲悲楼之间不为外人知晓的过往。
    萧留年并不愿窥探师尊的过往和他最隐秘的心事,但为了取出师尊交代的那三件仙器重宝他不得不踏入这座九霄浮海阁。
    那是他师尊的三件本命法器, 他只闻其名却从没见过。这三件法器, 无一不是曾经威慑九寰的上古仙物, 为一剑,一印,一炉。剑名倾海,印为大宙,炉乃隐山,是穆重昼成名的法器,跟随穆重昼数千年,也曾征战归溟立下赫赫战功,最后也不知为何被师尊留在此地。
    他也不知师尊为何要将衣钵传给他,更不知道一念师叔为何要他来取这三件法器,毕竟他的境界比之师尊可谓天差地别,他没有任何把握能收服这三件法器,让法器认主。
    但事已至此,他也需抛开所有尽力一试。
    如此想着,他神识全展,小心翼翼踏进这座九霄浮海阁。
    高阁静谧,仙气氤氲于地面,阁内空无一物,并无别鹤海那座楼阁里的清池莲花,也没有任何的禁制。萧留年缓步走到大殿的正中央,没有发现这座楼阁里有什么特殊之处,他思忖片刻,招起手来,袖笼中忽然涌出一阵疾风。
    疾风将浮在地面的仙雾吹散,露出地面。
    一片铺满整个大殿的,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空空荡荡,并没倒映出大殿的墙面与穹顶,却唯独照出了一个人影。
    萧留年心生警惕,戒备地望着自己的脚下。
    他的脚下,是整个镜子照出的唯一倒影,可仔细望去,照出的人却并不像他。镜里的人面目模糊看不清容颜,着一袭青衫,背着把剑,道髻绾得整齐,只簪了一枚白玉祥云簪,简单朴素,与他今日装扮并不相同。
    “照心镜……”萧留年眉心微蹙,认出了脚下这面巨大的镜子。
    在别鹤海时,云繁就曾经以照心镜引他看过她的过去,萧留年对此并不陌生,但如此巨大的照心镜,他却是头一回见。
    这是以照心镜为阵,将三件重器封印在此地?
    萧留年猜不透师尊的心思,思前想后决定凝聚元神,以神识探入这面照心镜,可他的神识才刚刚撞上镜心,异变陡生。
    镜面忽然化作水面,涟漪自他脚底一圈圈漾开,巨大的牵扯力从镜中传来,将他拉入这镜中世界。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镜中,与那道镜影重合,坠入深渊。
    ————
    景象再度清明之时,萧留年已经身处陌生之地。
    眼前绿树遮天、藤萝遍生,光线被茂密的枝叶遮得晦明不清,山间特有清冷气息萦绕四周,也不知是哪个崇山峻岭的深处。萧留年垂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衣着已改,不是继任掌门大典上穿的那身。
    青衫布履,背负长剑,他变成了刚才在镜中倒影看到的那个人?
    这很奇怪。
    照心镜所造的幻境,由镜主的记忆所化,外人只能以神识虚影进入旁观镜主的记忆,就好比他进入云繁的照心镜时,只能旁观,幻境里的所有人事物,他皆不可触不可改,但今日这照心镜,他却与镜中人重叠了。
    还没等萧留年想明白其中奥妙,山林的深处忽然传来剧烈轰声,地面震动,山石滚落,无数虹芒在远处闪过,可怕的魔气绽开。
    有人在那里斗法?
    萧留年的心念刚起,他这具身体就已催动道法,朝着某处掠去。
    不过片刻,他已飞到山林更深处,那里原本应该有棵参天大树,可现在也不知被何斩断,粗壮的树杆从中断开,巨树倒地,压塌了一侧山体,到处都是斗法过的痕迹,几个修士横七竖八的倒在沼泽里,均已断气,只有断树之前,一道黑雾所化的人影正掐着个女人的脖颈,将她提在半空。
    那女子披头散发,痛苦挣扎着,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倾海!”萧留年只听到自己口中疾声吐出一词。
    倾海?那是师尊的剑?!
    他这是附在师尊的身上?
    正想着,他背上的长剑便“铮”然出鞘,带着浩浩仙威,没入人影背心。
    刹时间,黑雾四散,女人落到地面,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可还好?”倾海剑回鞘,他也掠到女人身边,蹲身问道。
    女人咳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拨开覆面的乱发,露出张绝色容颜来,玉雪作肤,星辰为眸,只叫萧留神心神大震。
    眼前的女人,是云繁。
    “我……我……”她的唇嗫嚅几下,似乎受了巨大惊大,惨白着脸断断续续说不上话来,只是将早已褴褛的裙摆往上提,露出一双雪白赤足,右脚的脚踝肿成馒头,上头是有两个森然血洞,还在汩汩往外流血。
    他蹙了眉头,仔细看她脚上伤口。应该是被蛇咬的,流出的血是黑的,这条蛇有毒。
    “好疼!我会不会死?”半晌,她才啜泣着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放心吧,不会的。”他头也没抬,指尖凝聚灵气点在她的伤口上。
    那女子便没再说话,只小声啜泣地看着他给自己驱毒疗伤,可行功半天,这伤口不见好转,反而有一丝黑线沿着她的脚踝往小腿上蔓延。他收手,眉头拧成结,女子看出端倪来,啜泣变成大声哭。
    “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不要骗我!这是曲悲楼下的毒,世上无人能解,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听说,曲悲楼的毒,只有浮沧山的穆仙尊才有办法,可人家是大仙君,我上哪里去找他啊!”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自顾自说着。
    他听到“穆仙尊”三个字,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只在她的伤口上覆上一层薄冰,问道:“曲悲楼下的毒?他是堂堂魔尊,为什么要对你一个小姑娘下手?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中?”
    小姑娘哭红了眼,像只小兔子,能叫人卸下心防,她抽抽噎噎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吗?我是被他抓来的!他要拿我练成小毒人喂他那条大蛇!你知道他那条蛇多大吗?有……这么大!”她用手比了个夸张的大小,续道,“天天喂我吃那些毒虫毒草,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这些人,是你杀的?”他听到这里,却看了眼四周倒地的修士。
    “怎么可能?”小姑娘断然否认,“我连只蚂蚁都不舍得杀。这些人是那曲魔头的死对头,来寻仇的,正好撞上我逃到此处被曲魔头追,他们就打起来了,害得我也险些丧命,脚被那曲魔头养的蛇给咬了一口,人也差点被他掐死,幸好遇上了小哥哥你。恩人哥哥你叫什么?”
    “你这伤确有些棘手,一时半会难以治好,我……”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说起她的伤。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就让她骤然拔高的哭泣声打断。
    “治不好了?我要死了吗?可是我才十八,年纪轻轻还没嫁人,我不想死啊!”小姑娘呜呜咽咽直哭,一边哭一边还扯着他的衣袖往自己脸上胡乱抹泪,弄得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倒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泪濛濛的,一点也不狼狈。
    “我没说你会死!”他很无奈,只好加重了语气,“但你再哭下去,耽误了治疗,就不好说了!”
    小姑娘立刻闭嘴,含着泪问道:“你能治?”
    他敷衍地“嗯”了声,小姑娘不放过他:“你和浮沧山的穆仙尊一样厉害?能对付曲魔头的毒?”
    他却展目四顾:“你知道曲悲楼的落脚地吗?”
    小姑娘漂亮的眉头一蹙:“你问这做什么?你在找他?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手段残暴喜怒无常又长得样貌丑陋,看到你这样英俊的小郎君,定会心生嫉妒将你大卸八块,你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他没理她的絮絮叨叨,只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恩人哥哥,我瞧你也年纪轻轻,生得又好,你也没成婚吧?别学那些人去找曲魔头的晦气,趁早离了这儿才好!”她继续劝道,一边说一边偷看他两眼,可忽然间音调又拔高了,“啊——我的腿——”
    她腿上的黑线,已经蔓延到膝盖,他的薄冰也没能扼制住。
    “我想死,也不想没有腿……恩人哥哥救救我!”她又开始哭。
    他的头开始疼。
    萧留年却在她这双眼里,看到一抹熟悉的狡黠,眼前的小姑娘,不仅长了张和云繁一模一样的脸庞,就连骗起人来也一模一样,但他说不出话,也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只能看着这具身体的主人蹲到她的身前背起她,像很多年以前,他在蛇谷里背过小云繁,也在金尧城背过云繁一样。
    小姑娘趴在他的背上,微微荡着腿,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找个安全地方治你的伤。”他淡道,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小姑娘眨了眨眼,“我叫小楼!”
    小楼,她叫小楼。
    这一声名字入耳,莫名勾起萧留年心头一丝隐痛。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是他师尊记忆重现而成的幻境,这里藏着的是师尊和曲悲楼的过去。
    眼前这个和云繁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曲悲楼。
    师尊和她的初识,就如同他和云繁一样,他们都被这个姑娘骗了。
    第83章 师兄
    云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沧云浮海上那片被浓雾遮盖的海岸,并不是道祖画海取景的昆羲海一角,而是一个魔气氤氲的妖域。
    恐怕整个九寰的修士都猜不到, 道祖穆重昼竟悄悄将仙魔两界打通。
    万妖海、别鹤海、妖域……这一切的一切, 仿佛都是为某个人而设的。万妖海本也不是仙界之物, 被穆重昼放在了别鹤海上, 两海相通正好给了她一个让仙魔融合的机会,而万妖海魔气涌入别鹤后,浮云沧海上的浓雾才会散去,露出这片海域尽头的妖域。
    她能够察觉,在这个妖域的外围有个强大的禁制法阵, 阻止着外人的窥探与闯入, 但这个禁制对她无效。布下这一切的人, 似乎就在等着她的出现,等着她踏进这里。
    而那个人,就是她和萧留年的师尊,穆重昼。
    云繁想不通穆重昼的打算, 也不打算再想,她的目光和所有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被荆棘遮掩的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不远处是片巨大沼泽, 魔气氤氲化作萤点飘浮在地面,将柔软的草叶照得妖娆,沼泽的正中生长着一棵参天巨树,枝叶茂密繁盛, 遮天蔽日, 将这片沼泽完全笼罩其中。因为她的到来, 这片幽静的沼泽像被惊醒了一般刮起风来,草木飘摇萤虫作舞,像在欢迎着谁的到来。
    云繁有种回到故乡的错觉,以及一种莫名的兴奋。
    她的兴奋,源自从那树上垂落的一方黑色面具。
    那面具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散发出让云繁极其熟稔的气息,仿佛在召唤她似的。蛟蛟早她一步冲到面具下,赤红的蛇身团成一团,蛇头从中间探出,不停地“嘶嘶”吐舌,蛇眸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你希望我戴上它?”云繁一边问,一边掠到树下。
    “嘶——”蛟蛟吐着舌,只拿脑袋蹭着那个面具,蛇眸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它的情绪传达到云繁心中,让她更加兴奋并且好奇起来。她浮身半空,与那张面具镂空的眼洞对望,却在刹那之间仿佛看到了一双眼睛,隔着漫长的时间遥遥望来。
    四周的声音突然间远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向那张面具,可还没等她触及面具,忽然间,面具自动落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贴到了她的脸上。
    顷刻间,庞大的力量涌来,灌入她的体内。
    她不可扼制地启唇,发出声低叱,一声绵长的龙吟随之响起,蛟蛟化作赤蛟形态飞到她脚下,驮着她直冲云霄。
    冷冽的风呼啸而过,像要撕裂她一般,却叫她觉得痛快,她站在蛟蛟的脑袋上,穿云过风肆意翱翔无比畅快。山川入目,仿如皆在她指掌之间,云繁已然认出,她现下所处之地,乃是与浮沧山远隔千里的西境之角。
    那个她幽澜山做散修时听过最多的却从来无人能踏足的,传说中的秘境——龙棘渊,昔年大魔修曲悲楼修行的洞府所在地。
    而随着这一声悠长的龙吟,这片被封印了千年的山渊宛如复苏般涌出无数魔气,一波又一波的震动,从这座寂静的无人地向四野蔓延,逐渐蔓延全境。
    整个西洲,皆为其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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