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一年多前,自己刚跟随部队进驻学校时,曾经惊叹于它的美丽和明亮。比起他家乡的中学,这座校园明显要更宽敞更大气,里面还有大片的运动场。
    当时他就想,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很幸福吧?他都忍不住羡慕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都消失了。
    教室变成了马厩,操场则化身为牧场,粪便的臭味让人忍不住皱眉头,到处都是新挖的洗浴的坑塘。
    除了他们住宿的地方之外,其他房间的门窗桌椅变为薪柴,被用作烤火做饭。
    就像宣传单里说的一样,他们。从未占领美好,他们做到的只有毁灭美好。
    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有。
    上司在前面大声训话,大概意思就是他们要出发,去查看脑门的情况。
    小池正雄心不在焉,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看着眼前衰败的场景,他感觉这就是大日本帝国主义的写照。虽然此类想法实为大不敬,是亵渎了天皇。可是随着他待在这处兵营的时间越长,这个念头就越强烈。
    其实在去年春天,他们刚占领扬州城不久,连这座城市大名鼎鼎的垂柳也才冒出鹅黄的嫩芽时,他就隐约有了类似的想法。
    那一次,他站岗时还好好的,炮.弹从天而降,炸毁了半个兵营。无数同僚在睡梦中就丢掉了性命。
    而无论后来的调查官询问多少遍,当时在大门口巡逻执勤的他都只能回答,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撒谎,当晚他真的没有看见任何部队逼近。中学附近也没炮台可以将炮.弹发射到这里。
    那巨大的炮弹,那密集的攻击,就好像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后来中国的老百姓说是山神发怒了,在保护他们这些外来者。
    军方高层怒不可遏,禁止在部队里流传这样的消息,说是无稽之谈。
    可经历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的小池正雄却知道,当天晚上,很多日本在华机构也遭遇了类似事件。
    虽然上级说是普通的地震,但从小到大相遇过了好几次地震的小池正雄只能摇头,那绝对不是什么地震。
    那是什么?是警示,是上天告诫他们一定会失败的警示。
    那个时候,他就应该离开这可怕的地方。这样他起码还能保住自己的耳朵。
    可惜,他一直都走不了。
    他陷入了泥沼,无论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没办法爬上去的泥沼。
    队伍出发了,他们坐在汽车的后面,吹着秋天的冷风,出发了。
    真奇怪,为什么降温会这样快?明明才9月中旬,还不到秋收的季节,晚风就已经如此冰凉,吹在人脸上,居然像刀割一样疼。
    啊,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到了秋天,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吗?
    这明明应该是个丰收的季节呀。
    想到秋收,小池正雄又开始沮丧。因为上级肯定会让他们城外的农田抢粮。
    原本应该是农民主动贡献粮食,再不济也有那些投降的中国人去负责张罗着一切。
    可惜今年他们打了败仗,不仅没有占领高邮、宝应这些苏北地区,反而被迫失去了更多扬州周边的郊县。
    农民的胆子变大了,他们拒绝上交夏粮。对于从城里派出去的征粮队,他们不但不配合,反而还发动了攻击。
    而那些投降的中国军队,则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每当他们接到收粮的任务时,他们就只会哀号自己的不容易。即便被枪.管和刺刀逼出城门,他们也不敢靠近丰收的农田和堆满麦粒和油菜籽的粮仓。
    那里有平时是农民,打仗就会变成军人的民兵日夜不停地巡逻。
    他们手上有枪有大刀还有钉耙、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关键时候,这些东西落在人身上造成的损伤一点儿不比枪弹小。
    小池正雄的后背上到现在还留有钉耙捶打落下的齿印形状的疤痕。
    那实在太痛苦了,大夏天的,他在床上趴了整整一个半月。
    伤口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磺胺永远不够用,吗.啡也缺货。伤口上的肉烂了,他不得不嘴里咬着毛巾,由军医为他清创伤口,割掉那些腐肉。
    太可怕了,这想起来就颤抖的恐怖回忆,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 。
    运输卡车往前开,马达发出的轰鸣声和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响,让这座在唐诗里留下了无数盛名的城市愈发安静的凄凉。
    这个夏天,无数土著居民和进城避难的中国人都偷偷离开了。
    一开始,上级意识到的时候命令他们阻止居民出城。如果人都跑光了,那么这城市要由谁来运营?他们占领城市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随着爆.炸声在江南地区接二连三地响起,上级又改变了主意,甚至主动驱赶街上的乞丐离开。
    他们都心知肚明,爆.炸绝对不是意外。如果扬州变成空城,那么抗日分子就没办法混在人群中偷偷安置炸.药了。
    今晚的爆.炸发生之前,长官们还一直为自己的决定沾沾自喜,认为那是英明神武的决策。
    即便它造成了扬州的凋零,让这座城市机器运转的声音停止了,让原本热闹的街头变成了死寂,让除了烟.馆和妓.院之外的其他地方都看不见灯火。
    这是一座死掉的城市。
    小池正雄模模糊糊想着。
    行走在死亡的城市里的,只有死人。
    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中,他就忍不住想笑。不是因为高兴,也不是因为悲伤,就纯粹地想笑。
    因为他经历了一切都太荒诞了。
    如果他们已经死亡,那他们即将前往何方?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小时候曾经听庙里的和尚说过的话:冒着火的车子,用来载生前做过恶事的亡灵前往地狱。
    就像佛经里说的那样,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俱至,必有火车来迎。
    小池正雄突然间很想抽支烟。
    就抽那种飞马牌香烟。
    据说那是新四军在苏北的工厂今年刚生产出来的香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月发下来的军饷只有那么一点点。除了吃饭生活之外,能够买得起的香烟少的可怜。
    够劲道又便宜的飞马牌香烟,别说是新四军生产的了,就算是从地狱里生出的火也无所谓。
    可惜太难买了,因为太受欢迎。别说是在扬州这样的小城市,据说即便是在上海,也是一烟难求。
    没有门路,根本拿不到货。
    小池正雄焦灼起来。他真的很想来一支香烟,只有尼古丁的气息进入肺部,才能给他片刻安宁。
    可惜等他刚点燃香烟,车子就停在了路上。
    队长命令众人立即下车跑步前进。
    看到火光微闪,他的巴掌立刻招呼了上来:“八格!愚蠢的东西,谁允许你抽烟的?”
    小池正雄带在身上的最后一只飞马牌香烟被拍到了地上,旋即在皮鞋的践踏下变成了粉末。
    那消失的火花点燃了小池正雄心中的怒火。
    如果不是夜晚太过于黑暗,队长一定会发现他眼里闪烁的仇恨的光芒。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看不到关于未来的任何希望。
    连一支能够给他带来些微安慰的香烟都不留给他。
    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啊。
    他抓紧了手上的枪。
    前后队伍都跑动起来,他被迫裹挟在人群中机械地往前进。
    长期和中国抗日队伍作战的经验让他们不复进入这片土地最初的自我感觉良好。乘坐汽车遭受伏击的多次经验让他们学会了再谨慎都不为过。
    大家沿着河边的小路跑步前进。
    突然之间,前方传来命令,所有人排成列,对准有火光闪烁的方向瞄准射击。
    其实这样的夜晚,连月亮都看不到,又怎么可能瞄准。
    但他们已经发现河面多了一座用渡船搭建的浮桥,而桥上全是守卫的中国军队。
    那么,对着服务桥的方向射击轰击肯定没错。
    一时间,火舌喷发,炮火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座浮桥,连桥上的人影都看得分明。
    小池正雄懒洋洋地抓起枪,开始射击时,他甚至还在想,不知道消灭这些中国军队后,能不能在战利品里发现飞马牌香烟。
    他不清楚对方来自于铁血军还是新四军。但也无所谓。听说这两支部队关系不错,经常配合打仗。
    只是没想到,中国军队真的打入扬州城内了。
    他本以为之前中国人要反攻的传言不过是说大话而已。况且即便是他们想收复城市,为什么不选择上海或者南京呢?起码这些地方的影响力重大。
    即便是苏州和杭州也好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上级甚至调拨了他们的部队过去加强防护。
    当时自己还庆幸要开拔的队伍里没有自己。
    糟糕,真糟糕。
    真是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扬州城里混完当兵的日子,然后返回家乡。
    可是谁都不配合。他们总是在不停地找事。
    真讨厌。
    如果不是该死的队长非要将他们从兵营里拉出来,去查看什么失火爆.炸的军火库。他现在本应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多愚蠢啊,谁都知道中国军队想要将他们从碉堡和军营里引用出去,让他们暴露在没有任何掩体掩护的野外,好给他们重击。
    结果明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上级还是上了钩。他们永远固执己见,总在重复相同的错误。
    绝对是错误。
    射光了一匣子弹的小池正雄愈发笃定,他们已经落入了中国军队的圈套。
    因为自从进入江南战场后,他就没碰到过遭遇了攻击却完全不反抗的中国军队。
    浮桥已经被打散,那一个个守卫在桥上的中国军人被打得东倒西歪。
    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回击。
    队长意识到不对,下令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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