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她磨刀的模样过于渗人,她婆婆居然没再闹腾,真抱着孩子走了。
    只是她一路走一路哭哭啼啼,不停地抱怨自己命苦,当初就不该让她儿子娶资本家的小姐,白坏了三代贫农的名声。
    跟秀英交好的女知青忧心重重地上前,小声提醒她:“你别跟他们闹,万一惹毛了他们,你就是考上了,你政审也过不了。你忘了?之前侯志军不也考上了吗?结果他评价太低,最后也没走成。”
    秀英一张脸跟木板似的,根本看不出情绪变化。她的声音也木板板的:“是他们惹我,我要忍着,我今天就出不了他家的门。”
    知青们默然,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唐老师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赶紧进来吧,要上课了。”
    她从田蓝身边走过时,田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声:“加油!”
    不管当初这个姑娘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嫁到农村,任何人都没资格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
    秀英身子僵了一瞬,用力吸了下鼻子,才勉强说出话来:“谢谢!你们也加油!”
    这瞬间,田蓝都怀疑她会落下眼泪,可这姑娘抬着头,只是红了眼眶。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唐老师清清嗓子,连名都没点,就开始上课。
    人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田蓝和陈立恒自然不好逗留,索性抬脚走人。
    两人出学校大门,田蓝还忍不住抱怨:“你说他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这唐老师,非得折腾人。”
    门卫大爷正用煤炉烤山芋呢,闻声随口念了句:“你们知足吧,要不是唐老师运气不好,哪里轮得到你们上他的课!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大上海来的高材生!”
    田蓝和陈立恒都挺惊讶。唐老师年纪不小了呀,显然不是下放知青。按照他的学历,就是支援国家建设,也肯定安排在更重要的岗位上,不至于到公社中学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书。
    “嗐,不是说运气不好嘛。”门卫大爷一个人看大门,也挺无聊的,碰上人就愿意叨叨,“你们别看唐老师现在瞧着寒酸的很,人家可是资本家的大少爷。”
    外面又来了人,随口接话:“爹,你别瞎说了,啥资本家的少爷?唐老师怪倒霉的。他那个爹哪是爹呀?简直就是生死仇人!”
    此话怎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唐老师的父亲还真是资本家,大上海的资本家。不过这位资本家亲爹真没给唐老师带来什么出生红利,相反的,他因为这个爹吃了一辈子的亏。
    在他小的时候,他和老娘被资本家爹丢在乡下。读完高小,他去上海求学,终于跟亲爹团聚了。可亲爹又自由恋爱,找了个小老婆。
    真爱的小老婆显然又对自己的家庭地位不够自信,又或者纯粹就爱折腾人。明明家里有长随有帮佣,她偏偏要将大少爷当成下人折腾。
    敢相信吗?当年还是个中学生的唐老师,不仅要伺候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还得帮后妈倒夜壶。
    作践人作践到这份上,也真够奇葩的。
    就这样,他爹也不管,就由着他被折腾。
    如果做老子的真不把他当儿子,那也就算了,全当他们父子没缘。
    结果这老货够缺德,解放后,他跟政府做生意缺斤少两,还卖黑心棉。三.反五.反的时候,他就作为反动资本家被揪了出来。部队做调查的时候,他又护着小老婆和小老婆生的孩子,一口咬定自己只有唐老师一个小孩。
    这下惨了。
    那会儿因为城市容纳能力有限,正动员人下放呢。人人都想在城里谋生的时候,出身不好的人自然是头个被下放的对象。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就你的家庭阶级成分,没你挑三拣四的余地。
    就这样,好不容易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学业的唐老师直接从繁荣的大上海被发配到了荒凉的大西北。
    如果人生的苦难到此为止也就算了。
    毕竟唐老师有文化,那会儿大西北又到处缺人才。主政大西北的将军根本顾不上从内地迁徙来的人的家庭出身,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赶紧上去干活。
    最初的几年,虽然大西北生活条件艰苦,但唐老师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最主要是受人尊重,没心理压力。
    可好景不长,他那远在大上海监狱的爹居然又闹出事情了。你说人都关起来了,他咋又搞起间谍活动来了呢?还被抓了个正着。
    要命啊,那会儿全国都在抓特务呢,到处都风声鹤唳。作为特务唯一的儿子,唐老师自然也成了重点关注对象。他先从重要技术岗位被调离出来接受审查,然后又被发配去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教养,很是经历了一番劳其心志,饿其体肤。
    后来还是各个公社都成立高中,教师严重不够用。唐老师昔日一个朋友在教育部门,趁这机会给他做了担保,把他放到了公社高中。
    也是那会儿劳改农场人满为患,不是杀人放火的恶性罪犯,大家也懒得再追究。不然的话,唐老师这会儿还在劳改呢。
    田蓝和陈立恒听了都沉默。
    门卫的儿子叹气:“命啊,但凡不是碰上这么个爹,王老师也不会沦落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话他爹不爱听了,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咱这儿哪不好啦?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倒嫌弃上了?你多大了脸?”
    田蓝和陈立恒赶紧撤退,不想目睹父子子孝的场面。
    门卫的儿子却喊住了他们:“唉,你们哪个大队的?帮我把信带回去吧。”
    田蓝和陈立恒都没推辞。公社邮局人很少,送信基本靠带。
    两人接过赵家沟大队的信,瞬间乐了,总共三封信,一封写给田蓝,一封写给陈立恒,还有一封是胡长荣的。果然应了那句话,除了你们这帮知青,谁没事写信啊?
    田蓝和陈立恒便也没急着走,先打开信件看内容。等看完之后,两人才告辞。
    出了学校门,田蓝问陈立恒:“谁给你的信啊?写啥了?”
    “他爹妈,问他手续办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城?”
    田蓝点点头,感叹了一句:“他爹妈还算关心他。我这边到今天一点消息都没有,都没人问一声。”
    陈立恒好奇:“吴秀芳跟你说啥了?她回去情况怎么样?”
    “甭提了,一个字,惨!”
    自从去年11月份回了城,吴秀芳就发现自己成了家里不受欢迎的人。
    首先,她弟弟结婚了,原本就狭小的筒子楼更加没她落脚的地方。
    其次,她弟媳妇不欢迎她,一直对他冷嘲热讽。
    吴秀芳无比愤怒,当初下乡虽然是她主动的,但真是她愿意主动吗?政策下来了,每家每户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她爹妈舍不得儿子,指望留下儿子继承家业,给他们养老,就送女儿下乡。
    下放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留在城里的人能想象的吗?
    每次她回家探亲时,她妈都抱着她痛哭,说她受苦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如果真心疼她遭的罪,为什么顶替工作的时候,要把工作留给待在城里,没吃过一点苦的弟弟。口惠而实不至,真不如放屁。
    吴秀芳在信里抒发愤怒,弟弟占尽了便宜,还嫌她这个姐姐回家碍了他的眼。爹妈也不管,只会让她忍耐。
    她凭什么要忍着呀?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她。
    吴秀芳在纸上写着:我想来想去,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还是下乡的时候。因为你们这些朋友真的关心我。我没想到你们还会给我寄钱。这是我回城之后唯一的慰藉。
    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回城知青,人人都愁工作。她找不到事情做挣不到钱,就成了家人看不上眼的闲人。是她不想工作吗?如果弟弟和弟媳妇愿意把接班的工作让出来,她保准自己做的比他们更好。
    陈立恒惊讶:“她弟媳妇顶的是秀英妈妈的班。”
    这年头,儿女接父母的班是常规操作。虽然陈立恒认为这就是一种阶层固化腐败的表现,但大家都这么做,也就稀疏平常了。
    只是婆婆将工作让给儿媳妇,却不管回城的女儿,也挺少见的。
    田蓝点头,叹了口气:“吴秀芳日子过得不容易,我看信上的字都糊了,说不定他写信的时候还在哭呢。”
    留在乡下孤独,回到城里更孤独。家人变成了陌生人,这个姑娘该有多难过。
    陈立恒只好拍拍田蓝的背,安慰了她一句:“别担心,我看吴秀芳也是有韧性的。”
    田蓝还是忧心忡忡:“我担心她走投无路,会拿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条件,草草成家。以后说不定要吃亏的。”
    陈立恒宽解她:“也不一定,她不是柴油机厂的子弟吗?他们厂的效益应该不错,说不定办了街道工厂。吴秀芳找找人的话,进去做个临时工应该问题不大。”
    田蓝赶紧掏出信封,果然,信封上印的就是柴油机厂。
    她抬起头问陈立恒:“柴油机厂是不是生产拖拉机呀?”
    陈立恒微怔,旋即点头:“还真有可能。”
    两人都走出公社两三里路了,愣是又折回头,跑去公社革委会。这里拥有整个向阳公社唯一一座电话机。
    革委会主任亲自给他们开的门,还夸奖他们对工作上心。大晚上,想到了有门路,都要跑过来打电话。
    两人也顾不上解释,赶紧拨柴油机厂的电话。
    这年头打电话可麻烦了,要一层转一层。打过去之后,再等对方打过来。不然的话,光是电话费,你就得疯掉。贵的要命。
    他俩围着电话机,等了足足10来分钟,才听到电话铃响。
    田蓝接起电话,就听到了话筒里传来的气喘吁吁的声音:“喂,田蓝,是你吗?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田蓝赶紧长话短说:“我问你,你们柴油机厂有没有拖拉机?能不能卖给赵家沟大队?”
    “有。”吴秀芳的声音变得迟疑,“不过能不能卖我不知道,好像要有条子才能买。”
    田蓝毫不犹豫:“那你帮我们打听一下,明天我再打电话过来问。”
    挂了电话,她就瞧见两双满怀期待的眼睛。
    革委会主任抢先一步:“怎么样?能不能多买几辆?我们整个公社都缺拖拉机。”
    田蓝摇头:“说是要条子呢,具体情况还得再打听。”
    主任难掩失望,又积极撺掇二人:“让你们插友想想办法哎,朋友是干什么的?就是这个时候出力的嘛。”
    田蓝好想怼他,领导是干啥的?不就是关键时候为群众排忧解难的吗?你这位主任到底拍了啥忧啊?全都指望别人。
    她勉为其难道:“我们尽量吧,她又不是柴油机厂的厂长。”
    革委会主任却一个劲地怂恿:“不能尽量,要竭尽全力。这样吧,你们把手上的事安排一下,跑一趟柴油机厂嘛。光电话讲有什么用?一点都体现不出你们的诚意。”
    田蓝和陈立恒都有些迟疑,主要是因为距离太远。吴秀芳家在省城呢。从赵家沟出发,先去县城,然后再到隔壁县才有火车站,接着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抵达省城。
    他俩都跑过去的话,知青点的事情怎么办?
    革委会主任现在注意力全在拖拉机上,立刻打包票:“能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卖糖的事吗?我都跟供销社说好了,你们明天就能把糖拿过来卖。寄卖就行,人家也不收你们的钱。”
    那当然不行。批发是批发价,散卖是散卖价。供销社也要过日子的。
    向阳公社的一把手都如此表态了,田蓝和陈立恒倒不好退缩,只能点头:“那好吧,等明天秀芳问清楚了,我们再决定要不要过去一趟。”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吴秀芳给他们带来好消息,有现成的拖拉机可以卖。
    然而拖拉机紧俏的情况在省城也一样。吴秀芳遗憾地告诉他们,不行,必须得有批条。现在排队等拖拉机的人很多,个个都在找关系呢。
    她愤愤不平:“如果不是我爸把工作让给了我弟,就凭我爸在厂里的8级钳工地位,怎么会连拖拉机的批条都拿不到?现在人走茶凉,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田蓝心疼电话费,不好跟她多聊,只能安慰她两句:“你也别多想,回头我们去省城,再想想办法吧。”
    吴秀芳发出尖叫,兴奋得要命:“你们真的要过来吗?那太好了,我想死你们了!”
    田蓝笑道:“过来,你想吃啥呀?我们都给你带。我们现在好吃的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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