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是成熟的社会人,根本不可能和原主的家人变成真正的家人。大家当彼此不常见的亲戚就好。
    陈立恒也没勉强她:“那行吧,回头我去邮局汇个款。”
    结果他再回来的时候,又给田蓝带了封信:
    “看来你家挺急的,都给你写信了。”
    田蓝拆信封,猜测道:“估计是问考试成绩吧,等分数下来了,是该告诉他们一声。”
    结果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信不是她父母写的,执笔人是原主的哥哥。
    刨除众多寒暄废话不提,这封信的核心含义是他要结婚了,所以请田蓝同志最好不要回上海,因为她和他的房间被打通了,充当婚房。
    这人还挺能写的,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纸,核心思想在于追溯兄妹之间的感情,本质用意一目了然,就是要她念及亲情,千万不要跟他争房子。
    田蓝边看边摇头,十分无语。
    陈立恒见状,奇怪不已:“怎么了?”
    田蓝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干脆将信纸直接递给了他。
    后者看完之后也是满脸无语。这位便宜大舅哥的算盘珠子拨得可真精啊。
    在封建时代,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人不继承祖辈家产的前提也在于她们不负责老人的养老送终问题。
    社会主义新中国,男女平等,女儿也要赡养老人,凭什么家产没她们的份?
    逻辑不通啊。
    义务和权利是对等的。
    田蓝叹了口气:“看来城市住房紧张的确是大难题。”
    陈立恒笑道:“看样子我这位大舅哥文笔不错啊,打动你了,你体恤他的不容易了?”
    这个时代没商品房的概念,住房主要靠单位分配。四世同堂,高低床不够睡也买不到,一张吊床睡在过道里的都不稀罕。
    说起来,大舅哥年近三旬,这会儿才谈好对象也的确不容易。
    田蓝直接翻了个白眼,替原主打抱不平:“那关我屁事儿。”
    房产是原主父母的,她没权利替人家分配,但这并不妨碍她直接将这封信重新寄回原主父母的单位。
    如果这也是你们的态度,那不好意思,大家还是少往来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有多少的区分啊,大家还是选择让自己更舒服的方式相处为妙。
    陈立恒看她满脸不快,赶紧过来给她捶肩捏背,开始甜言蜜语:“没事,有我呢,我把他们没给你的份都给你。”
    “给我啥?”
    “我的爱。”
    田蓝啐了他一口:“肉麻!”
    陈立恒将脑袋凑了过来,笑的有点贱:“那你也肉麻个给我听听。”
    田蓝伸手摸他的大脑袋,笑眯眯的:“乖,妈的好大儿。”
    陈立恒差点没被她呛死,这家伙!
    他眼睛珠子一转,直接咬上她的耳朵:“妈,我要吃奶。”
    天啦!太恶心了。
    果然比起没下限,她这种正经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陈立恒到底没当天就把信给寄出去,第二天才去的邮局。
    邮递员还跟他客气:“干嘛非要跑一趟呢?回头我去赵家沟给你捎上不就完了。”
    陈立恒心道,那我可不敢。等你老人家下乡,黄花菜都凉了。
    他笑了笑:“没事儿,反正我要到学校办事儿。”
    结果邮递员十分顺手地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那你帮我捎个信呗,唐老师的。”
    陈立恒真是无语,只好拿起信充当邮差。
    他到了学校,刚进电视机实验室,就瞧见埋头苦干,试图想改进电视机制作方式的唐老师。
    唐老师接了信,还挺奇怪的:“北京来的信?我在北京好像没什么朋友。”
    实际上不仅在北京,就是放眼全国,也没什么敢跟他通信的朋友。他头上的帽子太沉重了,谁也不想当那条被殃及的池鱼。
    陈立恒笑道:“你看了不就知道谁写的吗?说不定是你的老朋友调到北京工作去了呢。这两年政策已经开始松动,好多人都脱了帽子。”
    唐老师苦笑:“脱了也没用,脱帽之后脱帽老右,真有什么,头一个还得拉出来。”
    陈立恒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转头自己忙活去了。
    他现在想提高电视机的生产效率,尽可能出更多的产品。
    马上是暑假,学生们肯定爱看电视。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学到更多的先进知识,那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是巨大的幸事。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高更远啊。
    陈立恒一忙起来,都忘了唐老师的信。
    等到外面天黑,大家彼此催促着赶紧去吃饭,他再抬头,居然惊讶地发现唐老师还呆呆地坐在原处,目光悠然地看向远方,手里捏着那封信。
    陈立恒走上前,看他神色复杂,忍不住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唐老师,该不会是你初恋情人写的吧?如果人家也单身,不如再续前缘,开启人生的春天嘛。”
    周围有同学听到了,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老师你要是结婚的话,一定要给我们发喜糖啊,就要那种桃心型的喜糖,那个好吃。”
    唐老师却没吭声,只站起身,默默地往外面走。
    众人面面相觑,担心自己得罪老师了。
    陈立恒赶紧跟上,主动跟人道歉:“对不起,唐老师,我不该乱开玩笑的。”
    唐老师脚步不停,一路走进了食堂。
    打饭的师傅看到他就抱怨:“以后你们动作快点,回回都弄到这么晚,菜都凉了。”
    陈立恒立刻道歉:“对不住,师傅,下回我们一定注意。”
    其实大家是在抢天光,虽然实验是有灯,但灯光怎么比得上自然光线。在自然光线下干活,看得更清楚,效率也更高。
    唐老师照旧要了一碗小米粥,配着玉米发糕一口稀的一口干的。
    陈立恒打了凉拌黄瓜和豆腐凉拌皮蛋。
    本地人原先不吃皮蛋,还是知青大下放后,有家人在食品厂工作的知青将做皮蛋的技术带了过来,这才流行开。
    他将菜推到唐老师面前,笑着邀请对方:“咱们日子现在不错啊,都顿顿有蛋吃了。”
    唐老师还是不吭声,埋头吃自己的饭,不过中途也用豆腐拌皮蛋夹在玉米发糕中间,一口口咬着吃。
    等到他干掉一大块玉米发糕,又喝了两碗小米粥之后,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立恒毫不犹豫地咽下嘴里的饭,他知道戏肉来了,内容应该和那封信有关系。
    他正要洗耳恭听呢,没想到唐老师直接掏出信推到了他面前,笑容苦涩:“你看看,多么有意思。”
    陈立恒摊开信纸瞧里面的内容,当发现对方写的是繁体字时,他就感觉怪异了。
    等看完信件的内容,这种怪异感愈发强烈。
    信是谁写的?唐老师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年唐老师跪在地上,给对方当马骑的弟弟。
    唐老师的爹对唐老师来说是绝对的渣爹,可对弟弟来说,却是十足的慈父。
    那会儿唐爹在三.反五.反中被人民审判了,一口咬定只有唐老师一个儿子,也只有乡下老婆一位妻子,愣是保住了自己的娇妻爱子。
    娇妻带着爱子,又拿上了唐爹积攒多年的财富,通过深圳罗湖去了香港,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
    按照这位弟弟的说法,他吃了不少苦,但也积攒下了些家产。
    这些年,他一直思念留在国内的大哥,却苦于没有途径了解情况。近来,他听说国内的气氛宽松了些,就鼓足勇气来了红色中国,寻找大哥的下落。
    在历经一番波折之后,他终于知道大哥被发配到大西北的小山村里,这才写了这封信。希望大哥收到信之后,能够尽快到北京跟他照面。
    他在信里强调,不是他不愿意跑到偏远的乡下来。而是作为外侨身份,他不方便到处跑,免得给接待的人添麻烦。
    唐老师一边笑一边摇头,神色茫然,语气怅然:“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特务也无所谓了吗?”
    当年,有无数跟他处境相类似的人,因为所谓的海外关系被一并发配到大西北。
    他们当中有人熬过来了,把自己彻彻底底改造成了农民。
    有人运气不好,永远埋葬在了缺衣少食又自然条件恶劣的大西北。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位和他交好的同伴在临死之前还愤恨自己有海外关系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和其他大学同学一样,正经走上光荣的工作岗位。
    结果,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现在海外关系倒成了香饽饽了。
    他知道不是一家一户如此,而是全国都这样。
    他在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小说《人到中年》,那上面姜亚芬夫妇因为出身不好,备受歧视,结果一下子有了出国的机会,立刻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到底谁错了,一切都像笼罩在雾里一样,让人看不真切。仿佛他遭遇的这些年都是笑话。
    他在国内沉浮坎坷,他的弟弟在国外灯红酒绿。
    他已年过半,两鬓苍白,一无所有,贫困潦倒。
    他的弟弟功成名就,妻贤子孝,腰缠万贯,深受欢迎。
    是啊,他们无比欢迎华侨回国投资,尤其是像他这样身家优渥的华侨。
    果然是人比人得疯,货比货得扔。不跟弟弟相比较,他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可笑呢。
    陈立恒默然,即便是他这样经历几世的人,也无法用轻松的语言去安慰对方沉重的人生。
    他只能强调一句:“抬头往前看吧,人生还有几十年呢,哪有这么快就盖棺定论的。”
    他又指着他们的电视机实验室道,“这人的价值也不光在挣钱多少啊?要是你作出最先进的电视机,不也是一种成就吗?”
    唐老师的笑容依然苦涩,只摇摇头,没再说话。
    晚上陈立恒和田蓝说到这事儿,也唏嘘不已。
    田蓝沉默了一会儿,关心重点:“他弟弟做的是什么生意呀?有没有技术可以带过来?”
    陈立恒摇头:“信里没说,只是劝唐老师赶紧去北京,到时候一块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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