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白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围上醒了会儿神,开口道:“下次大点声,别跟猫一样。”
    殊丽心里微哂,直起腰杆,露出一丝软甜的笑,“奴婢记下了。”
    陈述白掀开锦衾,略过殊丽,叫了一声“冯连宽”。
    外殿候命的冯连宽就跟耳朵贴在珠帘上一样,立马堆着笑走进来,命宫婢们端上梳洗的用具。
    一名容貌清秀的大宫女走在最前面,双手端着盛水的金盆,小臂上搭着一条蚕丝帕,恭恭敬敬地端到陈述白面前,她的身后还跟着手拿瓷盏和木齿的小宦官,再之后则是捧着龙袍的老尚宫。
    不消片刻,陈述白一身清爽地走出内寝,接过御膳房送来的燕窝粥。
    小小一碗燕窝粥,大有讲究,所用之水为晨兰坠露,再配以落英菊干熬制,正所谓饮露餐花,掀开盖子时还能闻到一股清香。
    天子一走,燕寝中的宫人们齐齐松了口气,开始有说有笑地打扫起殿宇。
    殊丽不必做这些,叮嘱几句后就回了尚衣监梳洗用膳。
    她在尚衣监有单独的住处,也有单独的炉灶,每日晨早回来,就能闻到阵阵饭香。
    “姑姑回来了!”
    木桃正在水井旁打水,见殊丽走来,放下木桶迎了过去,挽着殊丽的手臂走进耳房,“姑姑快坐下,我给你捏捏小腿。”
    殊丽也不客气,木桃是她一手带出来的,算是半个徒弟、半个跟班,她平日事忙,都是由木桃照顾饮食起居。
    躺在老爷椅上,殊丽闭上眼,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惹得木桃偷笑。
    “舒服吧,这是我从晚姑姑那里学来的手艺。”
    木桃口中的晚姑姑是殊丽在宫中的好友,是为皇族子女讲解性开蒙的司寝官,年岁二十有四,再有一年就可以致仕出宫了。
    殊丽享受着木桃的伺..候,懒洋洋地问道:“晚娘昨夜来过?”
    “是啊,晚姑姑给您送了一些养颜的药材,说是怕您过劳憔悴。”
    “她倒是细心。”殊丽捏捏发胀的额骨,喟道,“再这样下去,我是要过劳而亡了。”
    奈何天子不体恤小宫人的辛劳,让她拿一份月钱干两份活。她好想现在就出宫养老,再也不用去看旁人的脸色,更不用每日担心做错事而掉脑袋。
    如今,能让她全身而退的屏障唯有天子,有天子这把大伞罩着,宫中无人敢动她,可一旦失宠,她会被各路虎豹豺狼吃得骨头不剩。
    这也是她在御前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缘由。
    前半晌,殊丽得知燃放烟火改在了明日亥时,届时天子将大摆宴席,宴请朝臣和各地诸侯王。殊丽从不打听外廷的事,自然不知昨日之前,已回来了几位亲王。
    天子一辈有五个兄弟,天子排行第二,除了前太子疯癫外,其余三人都在自己的封地夹着尾巴做人,甚少回京。
    殊丽对皇族的事不感兴趣,却十分戒备天子的亲弟弟,排行老三的齐王。
    齐王是个浪子,曾因醉酒调/戏过她。
    这事儿还要追溯到登基大典前夕,那日,她带着木桃等人前往燕寝,手里捧着天子在大典上所要用到的冠冕、袍服和靴袜,却在半途中遇见醉如烂泥的齐王。
    当时齐王身边跟了两排宫婢,容貌皆为出挑,可齐王偏偏一眼看中了她,非要把她纳入自己的后院。
    她不愿,被齐王连拖带拽到御前,趔趄着跌在天子怀里。
    在场的宫人无不倒吸口凉气,虽说齐王得宠,可也不能在天子犯心悸时凑上来作精啊。
    宫人们皆以为天子会责罚齐王和殊丽,哪知天子忽然哂笑,伸手扶起殊丽,深深嗅了一下她的颈窝,然后心情大好地赏了在场所有人,唯独不包括齐王。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殊丽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印尚宫,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红人。
    虽只是承伺,却已让想要入宫的贵女们咬牙切齿,也让曾经卖了她的三舅舅元利康胆战心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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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下值后,殊丽怀揣着心事走在去往燕寝的路上,天子喜欢玉兰,宫道两旁栽满紫粉色的玉兰,似丹霞生浅晕,婵娟玉立,拂香四溢。
    当路过一处游廊时,殊丽远远瞧见石阶上站着一道青色身影,颔蓄短须,容貌端正,是自己那个爱财的三舅舅啊。
    殊丽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自从成了御前的人,这位三舅舅隔三差五就来嘘寒问暖,可迟来的亲情比草贱,她不稀罕。
    “以渔,以渔!”元利康急急走上前,伸手拦住殊丽,怪嗔道,“见到舅舅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以渔,姜以渔......殊丽心底念着自己的本名,嘴角勾出一抹讥嘲,被卖之后,除了这个舅舅,无人会这么唤她,“姜以渔死了,元大人是在叫魂呢?”
    元利康皱紧眉心,“哪有人这么诅咒自己,不吉利,不吉利。”
    殊丽笑着看他,“元大人是钦天监的监副,想必能看出人的面相凶吉,您瞧瞧我,是否是大富大贵之人?”
    “当然是了。”
    “那您当初为何将我卖掉?”
    元利康老脸一白,大有要捶胸顿足之势,“当年我初入仕途,家底微薄,还要养育三儿两女,你该知道京城寸土寸金,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如今日子好了,我和你舅母商量着,想尽量弥补对你的亏欠,希望你别记恨我们。”
    殊丽依然笑着,心口却隐隐作痛,似心伤犹在,提醒着她不要再去相信这种市侩小人。
    她有三个舅舅,在爹娘病逝时,大舅舅已剃度出家,二舅舅下落不明,唯有这个在京城的三舅舅能够依靠。七岁的她,背上行囊,靠着爹娘留下的盘缠,翻山越岭来到京城,吃尽苦楚,换来的却是一纸卖身契。
    她还记得被卖那日,三舅舅一边撵她走,嫌她母亲低嫁给了穷书生,一边给自己的小女儿喂点心,那点心出自肴馔坊,比牛肉还贵。
    那种被亲人嫌弃的滋味,辛辣苦涩,尝过一次就够了。
    “元大人是外廷六品官员,出现在内廷恐有不妥,慢走不送。”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殊丽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走进柳阴中才停下脚步,靠在矮墙上抬手捂住眼帘。
    每次见到元利康,心情都会变差,像有无数根带刺的蔓藤盘绕在身上,斩不断,烧不灭,反反复复刮蹭着肌肤,生疼生疼的。
    倏然,耳边传来一道男声,带着点点疑惑:“你怎么回事?”
    殊丽抬眸去看,见一锦衣玉带的年轻郎君站在面前,正弯腰靠向她。
    齐王!
    殊丽一惊,忙起身行礼,“奴婢参见三殿下。”
    齐王略一挑眉,面上闪过诧异,“是你。”
    冤家路窄啊,距离他们上次见面才过去三个月,即便齐王见一个爱一个,也应该没有忘记那件糗事。
    趁着对方没有开口,殊丽又福福身子,掉转脚步准备开溜,却被齐王拦住了去路。
    齐王单手撑在墙上,以半边身子挡住她,凑近了笑道:“美人不记得本王了?”
    他虽继承了皇族男子的俊美皮相,却不及天子五官精致,又因常年纵欲,下眼睫有些青黛,嘴唇泛紫。此时瞧着殊丽,浪荡乍显,毫不掩饰挑弄之意。
    碍着他亲王的身份,殊丽无法甩袖走人,于是抬起水凌凌的眸子,状若懵懂地问道:“殿下有事吩咐奴婢?”
    美人笑靥煦媮,面若桃李,就这么看着都赏心悦目,即便吃不到也能解馋。齐王见惯了各色美人,却没有一个如殊丽这般让他抓心挠肺,“你还在御前承伺吗?”
    殊丽赶忙搬出天子来压他,“奴婢在燕寝承伺。”
    有天子这座大山压于顶,齐王自是不敢逾越,只灼灼地盯着她瞧,越瞧越喜欢,“好,回头本王再去求一回皇兄,争取把你要过来。”
    他说完,又上下打量起女子,满眼的势在必得。
    一个宫女罢了,亲王还要不得么,大不了让天子先尝鲜儿,他尝第二口。
    等人走远,殊丽微蹙黛眉,心中泛起担忧,齐王和天子是同母兄弟,虽是个草包,却能凭借一张巧嘴取悦天子,她真怕天子疼惜这个弟弟,将她视为弃棋,随手送人。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亥时一刻,星月璀璨,人们期盼已久的烟火筵终于拉开了序幕。当一簇簇烟火绽放在墨空时,宫墙内外响起了人们的欢呼。
    燕寝的宫人们站在殿外,合掌祈愿,只有殊丽垂着手倚在一旁,心里空落落的,她是有心愿,可那心愿不是烟火能为她实现的。
    缤纷色彩映在她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如同映在一弯静湖上,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子时三刻,外殿传来嘈杂声,殊丽打帘看去,见三个重臣搀扶着醉酒的天子走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溢着笑,说着恭维的话,气氛甚是和悦。
    有冯连宽和一众宫人服侍在旁,殊丽没有现身,悄悄退回内寝,躺进锦衾。
    衔蝶猫跳到床上,先是观察了会儿,随后钻进被窝,依偎在殊丽身旁。
    殊丽揉了揉猫头,打个哈欠,希望外殿的寒暄永远不要结束,她也好趁机补上一觉,可一想到齐王,她又强打起精神,盯着杏黄承尘,思忖着一会儿要如何讨好天子。
    不多时,重臣们起身告退,冯连宽扶着脚步虚浮的陈述白走进来,挑帘道:“陛下当心些。”
    听见动静,殊丽立马坐起来,刚要像往常一般掀开被子下地跪安,却被陈述白的背影堵在床的里侧。
    自进了内殿,陈述白敛起笑意,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坐在床边,眼眸犀利,哪有一点儿醉酒的样子,“派人给榆林侯送个信,就说朕与二公子一见如故,想留二公子在京多住些时日,榆林侯若是担心二公子水土不服,可亲自来接。”
    冯连宽一惊,品出天子话里的意思,“若他不顾及二公子的生死呢?”
    “杀。”
    天子御极百日,各地诸侯王要么亲自来贺,要么派嫡长子前来,可榆林侯只派了一个庶出次子前来,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榆林侯是前太子的舅舅,前太子疯癫被废之后,榆林侯就很少与朝廷来往,原本也是情有可原,可他手握重兵,又秘密招募死士,引得天子不满,此番不来贺喜,更是加重了天子的疑心。
    龙床里侧,被堵住去路的殊丽如坐针毡,袒口那颗小痣随着心跳乱蹦起来,她不喜欢这样的宫女服,过于凸显妖娆之态,很像躲进暖帐的狐妖,想要引/诱屋子的主人。
    还好天子寡欲。
    “陛下......”她深吸口气,眨着雾蒙蒙的眼睛,柔声提醒床外的人,她被堵在床围里侧了。
    陈述白转眸,像是刚注意到她,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落在那对戴着金铃铛的玉足上。
    他患有心悸,久治不愈,在御医们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冯连宽找来巫医,经巫医诊治,说他前些年刀口舔血,戾气太重,心魇已成,难以去除,这才致使心悸频发。
    巫医临走前,留下一对金铃铛,并说铃铛的碰撞声能够压制心魇,需要宫人戴在脚踝上赤脚行走,方能发出最悦耳的声响,舒缓人的情绪。
    而这差事,自然而然落在了殊丽头上。
    陈述白漫不经心地碰了碰铃铛,见殊丽明显缩了一下脚,心中好笑,不过这女人一靠近自己,自己的心悸就能够缓解,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还真是稀奇,“过来,服侍朕沐浴。”
    说完,起身走向湢浴,修长的身姿被灯火打上一层橘光,淡去了周身的凛然。
    殊丽铺好衾被,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低头走进弥漫水雾的浴室,明明身形很稳,可脚踝上的金铃铛不停响动,出卖了她刻意维持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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