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赵庸借他的手在京中为非作歹,百姓里皆知奸佞霍显,却少有提到赵庸的,再加之他又藏在深宫里头,更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轻易让人抓不到把柄,御史台连个参他的由头都找不到。
    但不代表他就不招人恨了。
    霍显眼里浮出些笑意,啧,若不是深宫难进,赵庸招来的杀身之祸,绝对不比他少。
    这些人,也就欺负他府邸守卫不如禁中森严罢了。
    所以若是有人意图刺杀赵庸,这不奇怪。
    让他耿耿于怀的,始终是那人的招式路数。
    霍显疲倦地揉了揉眉头,让战战兢兢立在跟前的仵作先退下了,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去。
    天光已大亮,在夜里坐了一整宿的人不适应地对着日头眯了眯眼,空气里雪水化开的冷香,只是夹杂着一丝坏人兴致的腐臭味儿。
    他循着那味道望过去,就见好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排在院子里,甚至还有锦衣卫又抬来了几具新的。
    霍显牵走拴在庭下吃草的轻风,皱着眉说道:“你们把这儿当乱葬岗了?”
    几个锦衣卫面露苦色,用袖子抹了一把颈间的汗,道:“工部要治河,城外河里常年有溺死之人,尸体都能填海了,这不工部杨大人请锦衣卫帮着打捞尸体,外头堵着问讯来的百姓,说是此前在府衙报过失踪案的,都要来认尸。”
    霍显摸着轻风的脑袋,从它嘴里抢走最后一把草,不以为意道:“那不是府衙的事?”
    锦衣卫道:“府衙都堆尸成山了,只好先暂放在镇抚司,有些都在水里泡烂了,根本没法认。”
    霍显不管这些小事,牵着马就要走,余光却扫到一串红珊瑚镯子。
    材质不算上乘,甚至可以说是劣质,但颜色实在打眼,让他当即停了步。
    他瞥着那尸体露在白布外的手腕,径直上前掀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
    锦衣卫唏嘘道:“这具倒是好认,脸还嫩着呢,像是才死不久,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怕又是夜里失足落了河的,工部早就该修城外那条河了,简直害死人。”
    有人在附和,直说城外那条河是索命的阎罗河,霍显却是丝毫没听进去,他用两根手指捏起了女尸的手腕,将那串红珊瑚镯子放在日光下仔细瞧过,众人不由都噤了声,须臾后,霍显才松了手,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道:“叫篱阳来。”
    篱阳很快便赶来了。
    他阔步上前,道:“主子,出什么事了?”
    霍显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看,于是篱阳垂眸去瞧这具女尸,新鲜的,除此之外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霍显停了手里擦拭的动作,唇边露出一抹玩味的笑,篱阳稍怔,他很久没有见到霍显露出这种……近乎愉悦的表情了。
    这些年好似没有什么事,能挑起他的兴趣。
    篱阳忍不住多盯了那尸体两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他正费解时,霍显将帕子丢在他怀里,说:“你去查查,姬玉瑶出嫁时带的陪嫁丫鬟里,是不是少了一个,看看她叫什么,再请仵作来验个尸。”
    霍显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这人他昨日在主院撞见过,只余光匆匆一瞥,模样记得不是很清,这串打眼的镯子他倒是有些印象。
    总不能,又是巧合吧。
    篱阳应了是,见霍显牵马要走,他跟上去道:“主子进宫么?”
    “回府。”他笑了一下,“陪我夫人用早膳。”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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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自打夫人新婚夜里昏过去之后, 便打着身体羸弱地名头不见姨娘妾室,连晨昏定省都免了,除了有一回姨娘们结伴来敬茶, 主院就没有再接待过旁人。
    夫人又只让那两个陪嫁丫鬟近身伺候, 故而晨间本该最繁忙的时候, 主院的丫鬟仆妇们反而十分闲适, 今日夫人起晚了,她们就更闲了, 正围着火炉烤火取暖。
    冬日可真是愈来愈冷了。
    霍显这个时辰来,愣是将一屋子丫头吓了一跳, 饶是管事嬷嬷也惊道:“主君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霍显瞥了眼堂屋的方向, 道:“夫人用膳了吗?”
    碧梧有些怵霍显,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接了话,道:“夫人还未醒,奴婢去催一催。”
    碧梧说罢就要进内室, 却被红霜半道截了活儿, 于是红霜匆匆就进了屋里。
    霍显在饭厅坐下了,他要在这儿用膳,丫鬟们一改适才闲散, 纷纷动作起来。
    管事嬷嬷挑帘进来,拿了糕点给霍显垫垫肚子, 四下无人,她口吻才亲近了些, 说:“怎么还老远回府来用膳,怪折腾的, 眼下早过了主君平日用早膳的时辰, 你这胃又该闹腾了。”
    管事嬷嬷姓刘, 是霍显幼时的乳娘,也是霍显离开宣平侯府时少有肯跟他走的人,阖府上下,恐怕也只有她敢用这种语气说话。
    霍显笑了声,“哪那么金贵,这些日子她怎么样?”
    刘嬷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她”大概指的是夫人。
    虽霍显没明说,但刘嬷嬷隐约也知晓这场婚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可既然是三书六礼迎进门的,刘嬷嬷便还是拿姬家那位小姐当主子看,嘴里依旧恭敬称她夫人,说:“夫人是个安生性子,平日只在院子里走动,贴身伺候的只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婢子,倒是不愿麻烦咱们。”
    霍显就着茶吃了一半糕点,闻言道:“她从姬府带来几个人?若是人手不够,还是让府里丫鬟上点心。”
    刘嬷嬷惊诧地看他一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会关心人了,她于是说:“原本是五个呢,近身伺候的就两个,一个叫红霜,一个叫碧梧,剩下三个都留在屋外伺候了,但前些日子放了其中一个的文籍,说是那丫鬟到了年纪,想嫁人了。夫人心地倒是真的好。”
    霍显默不作声地点了头,随口问道:“哪个?”
    刘嬷嬷也随口答了:“好像叫什么娟儿。”
    那头帘子被掀开,这头一齐停了话。
    姬玉落昨夜后半夜才睡下,被红霜叫醒时还觉得头疼,听闻霍显来了她甚是惊讶,转念猜他是为昨日宫中之事来,以防万一,她是服过药才来的。
    她走近,朝霍显半福了福身子,随后仰头道:“夫君怎么来了?”
    霍显笑了笑道:“今日闲来无事,陪你用早膳。”
    姬玉落先是惊了片刻,随后不知所措道:“那嬷嬷,快备膳吧,莫要耽误了夫君当职。”
    刘嬷嬷应了是,很快命丫鬟布了膳。
    霍显适才吃了两口,倒不是很饿,见姬玉落喝了几口粥,才问:“昨夜事出突然,没来得及问,可有受伤?”
    姬玉落捏着汤匙摇头,道:“皮外伤罢了,养两天便能好,不打紧。”
    她手背上确实有几处小擦伤,霍显瞥了眼,又说:“那也想必是受了惊,请郎中看过么?”
    姬玉落搅着粥的动作渐慢,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在她摇头后,霍显便道:“你身子羸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如何同你父亲交代?手给我。”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不过是想把脉罢了。
    姬玉落犹豫了下,显了几分受宠若惊在面上:“怎么好麻烦夫君……”
    在霍显近乎逼视的目光下,姬玉落慢吞吞伸了手过去。
    她的手腕很细,很白,像是一掐就会断。
    霍显摆出诊脉的姿势,姬玉落垂眸看着他诊脉的手,霍显则垂眸看向她。
    小姑娘微低着脑袋,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可不知是不是职务多疑,他试图从这副乖巧的皮囊下看出些别的端倪,于是目光愈发尖锐。
    然而却无懈可击,无论是她常态的神色还是虚弱的脉象。
    霍显盯着她腕上的青筋,忽然道:“听说你房里有个丫头年纪到了想回乡成亲,你把文书放给她了。”
    姬玉落只微不可查地怔了半息的功夫,她本以为他要打听昨夜安和宫之事,谁料话题却拐了个弯,姬玉落笑着说:“是,姑娘家到了年纪,只怕寻不到好夫婿。”
    霍显闲聊似的点点头,问:“她多大了?”
    姬玉落道:“十□□。”
    霍显沉吟片刻,“也不算大,寻常宅邸里的丫鬟,多是二十来岁才往外放。”
    姬玉落仍是温温地笑着,“她心思已不在我这儿,强留几年也没什么意思。”
    霍显笑赞她:“那是夫人心地善良,不知那丫鬟家在何处,可有车马?到底是姬府出来的陪嫁丫鬟,夫人早与我说,我便派锦衣卫一路护送了,也好全你们主仆之情。”
    姬玉落刚要开口:“她——”
    “夫人。”霍显打断她,口吻平常道:“你脉象乱了。”
    姬玉落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间似有电光石火,但几乎又在眨眼间消歇,姬玉落一脸难为情的模样,道:“夫君说话时总带着审讯的气度,玉瑶只是寻常人,也免不得心慌。”
    霍显笑了一下,这才收了手,道:“早前听闻姬家大小姐生性胆小,我看你倒是伶牙俐齿得很。”
    姬玉落连忙起身,垂首道:“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怪玉瑶多嘴了,以后不说便是。”
    霍显仰头看她,贝齿咬唇,悬泪欲泣,低头往跟前一杵,像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似的。
    他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打量姬家这位长女,从前倒是没发觉她这么张清冷小脸也能做出这番我见犹怜的姿态。
    一个站,一个坐,气氛莫名有些僵滞。
    红霜在后头听的是一颗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反而是刘嬷嬷不知所以,好好吃一顿饭,怎么吃成这样了,主君也真是,没事欺负人家小姑娘作甚……
    霍显眼里只噙着若有所思的笑,半响过去,起身将她摁坐在椅上,“啧”了声道:“紧张什么,我同你开玩笑呢,宫里案子还待查,我先走了。”
    他拍了拍姬玉落的肩,十分贴心道:“夫人,好好用膳。”
    说罢,他果然就走了。
    刘嬷嬷也跟了出去,堂屋里只剩姬玉落和红霜。
    红霜看着他们走远,上前道:“小姐,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发现了?”
    姬玉落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扯了下唇角,说:“找不到证据,试探而已,若真确信,他就不会来走这么一遭了。”
    红霜道:“可他已然起了疑心,往后行事不说难,还危险,这府里四处都是暗卫,到时真想走也未必走得了了。小姐,办法千千万,何必要死磕霍显这一条,此人实在太敏锐了。”
    姬玉落指了指自己这张脸,道:“顶着这张姬家长女的脸,在京中本就处处受阻,办法千千万,也都被这张脸堵死了。”
    姬玉落说着,有些烦。
    红霜哑口无言,心事重重地皱起眉头。
    另一边,霍显从堂屋出来,南月便紧随其后,道:“主子,如何了?”
    霍显缓缓点了下头,道:“正常。脉象虚弱,中气不足,像是多年体虚的症状;对答如流,不慌不乱,堪称完美。”
    南月适才在门外听了一耳朵,主子分明说夫人脉象乱……哦,南月反应过来,诈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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