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趁黑去夺她的簪子,“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姬玉落从幔帐里挣扎出来,发髻凌乱,讽笑道:“镇抚大人有什么话,去阴曹地府等着赵庸再说吧。”
    床榻被踹得哐哐作响,整个床架似都在散架的边缘,姬玉落手里的利器不知丢在幔帐哪个角落了,霍显趁机长手长脚地将人抱住。
    没办法,这样才能喘口气说句话。
    姬玉落被他压在角落,动弹不得,刚抬了腿,就叫他用脚摁了下去,只听霍显喘息道:“你师父是不是成日耳提面命出手要快,真把你教成只泥鳅。”
    姬玉落蓦地一怔,诚然,谢峭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回过神,蹙眉说:“松开。”
    “说完再松。”
    此时两人侧躺着面对面,霍显稍微支起身子,垂目看她:“赵庸要除,可以,但不是现在。我说过锦衣卫目下没有这个能耐自立,你也看到镇国公府有异了,你替我查清公府内情,若能办了萧骋,瓜分萧家,锦衣卫才有底气与东厂叫板。”
    姬玉落笑了,“原来打的是萧家的主意,霍大人好算计啊,可我凭什么替你做事?”
    霍显说:“钱呢?催雪楼拿钱办事,送上门的生意也不要么?”
    姬玉落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霍显换了只手肘支撑,道:“你昨日在萧府不欲暴露身份,在看到赵庸的第一时间也没有动手,是不是因为萧骋,萧骋曾是宣州巡查御史,他与赵庸有私,与你有没有仇?想来你也不能肯定。”
    被人窥探到心事,姬玉落下意识挣扎起来,霍显两手环得也就愈紧。
    这样的动作太亲密,然而此时没有半点旖旎的气氛,反而是霍显臂膀流出的血带着铁锈的味道。
    霍显道:“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他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又丢给她了。
    怀里的泥鳅安分下来。
    不得不说,霍显字字句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威胁她,叫她明白离开霍府后在京中行走困难,已是攻下她一道防线,而后打一巴掌又给颗甜枣,且这颗甜枣恰是姬玉落也想要的,诚然她不爱受制于人,但打一架出出气,也就能冷静下来了。
    她抬目看过去,说:“三个要求。”
    霍显露了点笑,“可以。”
    姬玉落现在特不爱看他笑,只想把那张假模假样的皮囊扒下来,她忍了忍,道:“第一,事后你要助我取赵庸性命;第二,今后院子里的护卫撤走,我不需要;第三,按照我们的规矩,这单生意难度太大,白银两万,订金一半。”
    两万白银。
    霍显看姬玉落将趁火打劫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勾了勾唇,“行,我也有要求,人前你是我夫人,一举一动关乎霍府安危,不可擅自行动。”
    姬玉落没应,只嗤了声。
    两人都没动,实在太累了。
    姬玉落盯着光秃秃的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显则紧了紧双臂,没想到拳头那么硬,身体还是软的。
    他目光向下,忽地一怔。许是打斗时不注意,她领口处向下拉扯开了一些,深邃的锁骨下,隐约露出一抹浅粉的花色。
    霍显把目光挪到她脸上,看她琥珀般的眸子一会儿一眨,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姬玉落在算明年江北分舵的开销,有了这两万白银,便解决了一大摊麻烦事,毕竟她每年为这些银子,都要绞尽脑汁,凡是生意来者不拒,明年倒是可以清闲些。
    霍显自然不知她在想甚,只觉口干,嗓音微哑道:“我现在放开你,能好好说话吗?”
    姬玉落心里的算盘被打断,瞥他一眼,“嗯”了声,霍显才慢慢松了手,然两人才刚坐起来,只听“吱呀”一声,床榻狠狠一颤,就见床顶的横梁掉了下来。
    整张床就这么塌了。
    门外的南月已经听了多时的墙角,倒是知道他们定是在屋里动了手,只一心关心着谁赢谁输,然路过的刘嬷嬷不明所以,闻见声响当即一骇,推门进去时,就见屋里一片狼藉,男女衣裳凌乱,夫人脚下的鞋都丢在了门边。
    刘嬷嬷万分惊恐。
    这……要死了!她急急忙忙退出去,还拦住了试图探头进去看的南月,指着他说:“如今与从前不同了,你不能有事没事便往屋里闯,小心瞧见不该瞧的。”
    南月莫名其妙,不就打架,有什么不该瞧的?
    刘嬷嬷缓了缓,摆手道:“你去把隔壁屋那张拔步床搬来,先顶上。”
    南月只好先去了。
    霍显进湢室处理伤口,丫鬟帮着刘嬷嬷收拾了屋里,待一切勉强恢复原样时,时辰已经很晚了。
    只姬玉落望着榻上仅一床的被褥,皱眉站在了榻前,霍显仿佛未见,掀了被坐下道:“来,接着聊。”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45章
    霍显脸上太过一本正经, 仿佛是要彻夜长谈的意思,姬玉落不作他想,跨了过去, 盘腿而坐, “镇国公府, 你想怎么查?”
    霍显屈起一只腿, 手腕搭在膝头上,说:“从已知的开始查, 当年在云阳,赵庸与你什么仇?”
    话音落地, 霍显看到姬玉落点着膝盖的手指停了, 笔直的腰背也肉眼可见地绷硬,脸色不变,但眸子里头却寒意涔涔的,大有一种谁提谁死的疯劲。
    他也不是第一次察觉, 只要提到赵庸, 眼前的人就会变得躁动阴郁,像是被人拨了逆鳞,清冷的眼尾露出刀锋般的凌厉。
    霍显眼看她的手紧握成拳, “赵庸和镇国公府密不可分,要查萧府, 就得先查赵庸,何况你难道不想知晓当年之事, 究竟有没有萧家的份?”
    姬玉落唇线绷直,漫长的沉默里, 唯有小几上的烛火“呲呲”燃烧着, 霍显也不急, 就等着。
    许久之后,姬玉落的手松开,脸色一如平常,冷淡道:“他杀了我阿弟。”
    显然这个弟弟不会是姬府那个还在吃奶的小孩,况且她哪里来的弟弟,许是当年被什么人家收养了。霍显问:“什么时候的事?”
    姬玉落说:“七八年前。那年霍玦战败,整个云阳民生凋敝,匪寇横行,那些官员趁乱洗劫,将罪名栽在匪寇身上,越是家大业大,就越是容易成为旁人的眼中钉,当年的云阳首富,姓乔。”
    霍显一怔。
    他和篱阳两人把前几年云阳记录在档的案子翻了个遍,企图从中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几乎是姬玉落一提,他就立马想到这桩案子。
    当时云阳战败之后,出现多起匪徒作乱洗劫,甚至灭人满门的案子,这个乔家便是其中一桩。霍显之所以对其印象深刻,正是因为当时的乔家乃云阳首屈一指的富商,做的是金银玉器的生意,可以说是富可敌半城,然而一家上下数十口人,都在一夜间死去,光是死亡人数就要比其他类似的案子更为惨烈。
    霍显记得卷宗上记载的是乔家三口,那家确实有个儿子,他不禁温声问:“后来呢?”
    姬玉落将腰带缠在指间,说:“事发时夜里,一群黑衣人蒙着面闯进来,我和乔循藏在柜里,没被发现,那些人以为屋里没人,才摘下了面巾,为首那人我认得,是个衙内,也是乔家店肆的常客,翌日那衙内将此事当作土匪洗劫案上报给了府衙,便草草了结了,我知其内情,便带着乔循报了官。”
    霍显跟着一顿,无论是京都还是地方,官官相护是常态,尤其是这种要案,必不是一个小小衙内能决断下来的,再看当初血洗府衙的案子,便知此事结果如何。
    报官才是催命符,那些人是不可能留其活口的。
    姬玉落松开手指,腰带弯出了弧度,锁骨上方随着呼吸凹进去了一下,“当时,赵庸就在官署后院,是他亲手杀了乔循。”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
    眼微垂着,隐去了急躁,只剩埋藏在寒潭底下的阴冷。
    霍显的指尖从寝裤上抚过,思索地静了片刻。
    霍玦死了,宣平侯亲自从云阳送回的尸体,霍家痛失长子,最是痛苦的时候,那时他在做什么呢……总之与赵庸还不是狼狈为奸的关系,对他的动向并不清楚,但宦官出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还是远赴云阳,若真是这样,先帝怎会不查?
    不,也不是没可能,那条密道连他这个“干儿子”都瞒过去了,先帝又如何知道?
    两人停了话,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稍后霍显回过神,“是为财?”
    姬玉落道:“当夜那群黑衣人用乔夫人逼问乔正平,拿到了乔家三十多把钥匙,连带着底下密窖里的金条都搬空了,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什么?”
    霍显眼微眯了一下,“若是为钱,赵庸何必要亲自去?这笔钱用在哪里,怎么用的,都得查。”
    但是怎么查又是个问题,因涉事之人除了赵庸,都被姬玉落杀干净了。
    姬玉落似乎看出霍显眼里的意思,不禁拧住眉梢,掀了掀眸,“他们本就该死,既然知道凶手是谁,还有什么好查的?”
    磨叽。
    霍显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腹诽,抱手靠在床头,说:“你看到的只是部分,若是不查,那些漏网之鱼怎么清算?乔家上下为何而死,你就不想要讨一个公道?”
    姬玉落扯了下唇,没说话。
    当年两个年幼的孩子死里逃生去府衙报官,讨的不正是一个公道,公道二字对她来说实在是讽刺得厉害,而从霍显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更可笑了。
    这点自知之明霍显还是有的,是以也不再多言,道:“不早了,其余事明日再说,先睡吧。”
    姬玉落情绪不高,心里还装着事儿,闻言冷淡应了声,便拉高了被褥躺下,对着幔帐顶端睁着眼,像在发呆。
    促膝长谈一翻,几乎让人忘了这是在床上,她也忘了床上只有一床被褥,霍显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才吹了烛火,掀开被褥另一端。
    长夜归宁,窗外下起了淅淅小雨,雨声清澈,引人入眠,而到将至清晨时,这雨便有磅礴的趋势,电闪雷鸣,窗边骤亮。
    霍显本就浅眠,当即便睁开眼,入目的是将亮不亮,还灰蒙蒙的天。
    没有与人同衾的习惯,霍显抬手捏了捏鼻梁。
    雷声轰鸣,难得的是身边向来反应灵敏的人竟然没有动静,他偏头去看,只能看到姬玉落背对着他的后脑勺,以及衣领下一截肌肤。他正收回视线,又停住,“姬玉落。”
    没人应答。
    霍显伸手去碰她的后脖颈,只觉指尖滚烫,像是碰到火炉一般。他当即坐起身,把人掰正了躺,伸手轻拍她的脸,“醒醒。”
    “别吵。”女子皱着眉头,烦躁地撇开他的手,又背过身去。
    霍显披衣下榻,推开门,本想吩咐南月请郎中来,不料门一开,就与一个侠女打扮的小丫头对了一眼,她抱着剑,圆溜溜地两眼看过来,一个劲儿越过他肩头往里看。
    南月忙说:“这人是那个叫红霜的带来的,她非赖在这儿不走——主子适才要吩咐什么?”
    霍显道:“她起了热,应该是风寒,去把郎中请来。”
    南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她”是谁,朝露趁机挤了进去。
    接连两日,先是在寒冬腊月穿着露脐的舞裙在风里跳了场舞,紧接着又为躲避萧元景在冷水的浴桶里泡了许久,随后又进了密道,难忍不适,回到府上两人还拆了房,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郎中把过脉,只说是风寒,不严重,开过药后南月将人送走了。
    天已大亮,雨还没停。
    霍显命丫鬟去煎了药,负手在床边看了会儿,那个叫朝露的小丫头在姬玉落脸上这蹭蹭那摸摸,满脸愁容,转头来瞪他一眼,又似乎有点怵他,扭回头说:“小姐怎么会生病呢,她除了受伤从不生病的!”
    霍显把目光从姬玉落身上挪开,“你家小姐经常受伤吗?”
    朝露哼了哼声,没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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