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霍显噌地起身,往门外迈出去,“篱阳,办事了!”
    篱阳“欸”了声,着急忙慌跳出门槛。
    前几日霍显便命他暗里布控,将人都调动起来,防的就是个万一,眼下倒好,真用上了。
    霍显是要进宫报备,才刚行至庭院,迎面便有个内侍模样的人,手抱拂尘而来。步履匆匆,走近方看出是皇帝身边的公公,尖锐的嗓音响起来,“诶哟!镇抚大人,快进宫吧,天都要塌了!”
    霍显觉得此时没有比疫病消息散开的事还大了,但左右是要进宫,他也不多问,快马加鞭进宫了。
    御书房里,连赵庸都在。
    平素里他不在御前侍奉,一来是他懒得与蠢皇帝周旋,二来也是蠢皇帝不爱他在跟前管制,可他今日不仅在,脸色还尤为难看。
    霍显进到里头,“父子”俩对视一眼,像是传递某种默契的信号,霍显就知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于赵庸来说糟糕的事,也未必真不是好事。
    顺安帝怒砸了几个杯碗,正龙颜大怒地在殿前来回徘徊,见霍显来,忙拉过他,“遮安!你看看,你来看看这几个废物!”
    殿前跪的多是户部的人,秦威竟然也在。
    霍显眼微眯,不知为何,心里莫名窜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听完户部尚书袁祥生说话之后,他愣住,“库银丢失?”
    他不可置信地问:“银库有重兵把守,怎会丢失?”
    为防小人盗取银库,想要开启银库需要一连串繁杂的程序,不仅需得户部文书,文书还要印上玉玺以及两位掌管者,也就是尚书和侍郎的文印,如此才能过了巡防那关,不仅如此,连银库的钥匙也分作两把,就算过了巡防守卫,也需得两把钥匙一起才能打开银库。
    这其间,文书、玉玺、文印、钥匙,哪一样都难。
    库银丢失,袁祥生和秦威责无旁贷,两人跪倒是跪得十分虔诚,但却对此事一无所知,也将文印和钥匙都递了上来。
    霍显却是蓦地一怔,想起姬玉落在秦府遇见的人。
    他喉结微滚,半响才说:“那文书呢?库银运出总要有缘由,看管银库的户部大臣难道不看文书随意放行吗?”
    “有、有的!”
    秦威不喜霍显,但真到了御前还是怵他,抖着手将文书递上,说:“看管银库的官员便是瞧见这份文书,才予以放行的。”
    霍显接过文书,顺安帝脸色微变,瞬间就不说话了。
    缘由无它,被盗走的那笔白银,明面上是为了给顺安帝修建长生殿的。
    长生殿是顺安帝的行宫,打造了小半年,耗费财力物力巨大,内阁因此不满,竭力反对,毕竟自先帝以来,国库便日益空虚,到了顺安帝这一代,已然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何况顺安帝委实奢靡,每年后宫开销就是一大笔支出。
    这修建长生殿,就连赵庸都不同意。
    薅羊毛归薅羊毛,可真把羊薅死了,可就得不偿失。
    但顺安帝显然阳奉阴违了,竟将国库当成私库,肆意取用!还成了贼人盗取银库的踏板!
    顺安帝怒责户部官吏,也深知此事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但他惯会推脱,甩袖说:“这文书定是混在那些公文里,我没细看才下印了,可奏章公文都是内阁呈上来的,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帮凶,都是帮凶!”
    霍显不说话。
    要将库银成功运出,其间得经由多少人手,大小各司,从上到下,都必有人帮衬。帮衬之人官职或许也不必高,甚至可以不起眼,有时睁只眼闭只眼,就能让这份文书出现在皇帝面前。
    这样的安插布局,非一日能成。
    就像三法司、九玄营,都像是沉寂已久的棋子。
    到如今,下棋之人才开始动了。
    霍显能察觉,赵庸必也早有所觉,殿内一时静可闻针。
    这样的寂静让人心慌,顺安帝忙说:“这么大笔银子,要运出去也惹人注目,派人去追,未必就追不回来了。”
    跪在下首的秦威戚戚道:“可国库本就拮据,丢了这么大笔钱,如何同朝臣交代……”
    顺安帝皱眉,“先摁下不发便好了!如今又没有用钱的时候。”
    霍显终于知道他的眼皮为何突突跳个不停了,他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波澜地说:“微臣今日入宫,有事要禀。”
    作者有话说:
    霍显:麻了,带不动。
    给你们抠个隐形糖:夜里睡着的时候,落落觉得冷,所以往霍显那儿贴贴,于是霍显就睡不着了(狗头),辗转反侧之后干脆背过身,所以落落惊醒时都是贴在霍显背上。
    咳,正文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写这段,当小剧场吧~
    第52章
    春雨如注, 湿冷压抑的气氛席卷整个京都,巨大的雨幕里尽是药草和糜烂的气味,难得熬过了严冬, 却不见半点初春的新意。
    疫病终于在几日后爆发了, 首当其冲便是清河坊, 好在霍显提前布控, 封住了此地,才没让病情继续蔓延, 但染上疫病的时间终归要更早一些,三五日后, 京中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人被强行拖到了草棚里, 那是专门为收容病患搭建的棚子,里头日日都有死尸,有的感染上疫病的人不愿进去,哭天喊地。
    原本热闹繁华的街市霎时清冷, 门面也在一天天关闭, 到后来时,连药铺都关上了。
    如顺安帝所言,用钱的时候, 眼下正是需要大量用钱的时候,天子脚下是不能乱的, 赈灾款该砸都得砸,于是银库丢失的这笔银子就瞒不了了。
    袁祥生不敢担这隐瞒的后果, 早朝时便跪地认下监管失职之罪,连带着秦威一起, 在太和殿上抱头痛哭, 哭得顺安帝的脸色那叫个乌云密布。
    这两人每一句自述己罪, 都像是巴掌打在顺安帝脸上,令他无地自容。
    待户部两位大人哭完之后,朝堂上下,无不大受震撼。
    御史台首当其冲,跨出列将顺安帝指责得颜面尽失,这像是开了口子,这个早朝几乎成了顺安帝的批-斗大会,顺安帝一声不吭,憋屈地垂着头。
    但事已至此,追究原因已没有意义,控制疫病才是头等大事,但银库遭窃,户部哭穷,这银子怎么出,从哪出就成了问题。
    待内阁与户部商议出个结果时,已过去三日。
    而这三日的时间里,顺安帝穷奢极侈地修建行宫之事顿时传遍坊间,百姓不由将疫病死人的缘由一股脑归咎于帝王昏庸。
    你看,皇帝宁愿拿钱修建行宫取乐,也不肯拨款赈灾,本就被疫病裹挟的百姓心防崩塌,很难不激起民愤,此时若提国库空虚,也依旧会有人将国库空虚的根源归咎于那座长生殿。
    最终,庙堂之上的帝王成了众矢之的。
    顺安帝这阵子被骂懵了,慌张地从座椅上走下来,“我听说京中有人聚众闹事,都闹到宫门口了。”
    霍显面露倦色,他这几日没阖眼,成日盯着疫病和那笔银子的动向,又刚从清河坊来,满身都是风雨,此时看着慌里慌张的皇帝,不耐的情绪涌上来,又被竭力摁下去。
    他好声好气地说:“放心,皇上只要不出宫,便安全。”
    顺安帝忙说:“不出宫!朕不会乱来,听说那笔银子有眉目了?”
    霍显颔首道:“有一部分走了水路,已经被锦衣卫按在港口,只是这么多日过去,盗贼动作快,其余剩下的恐怕不好找了。”
    顺安帝顿觉心疼,闷闷说不上话。
    霍显耐着性子宽慰了一番,才从御书房出来,转头往司礼监的方向去了。
    雨还在下。
    青苔点缀的石阶油光发亮,青石路的水坑倒映着宫墙上尚未凋败的一枝梅,霍显收了伞,带着满身寒气步入差院,“义父。”
    赵庸近来憔悴了许多,倦容满面,但睁眼时那一抹厉色仍旧不变,他道:“坐吧。”
    霍显便坐了。
    赵庸命人看了茶,往暖炉里添了把炭,看着他说:“刚从御书房来?皇上如何了?”
    霍显喝了口热茶暖过身子,摇头道:“慌死了,事情闹太大,生怕自己的龙椅坐不稳。”
    赵庸嘲讽地笑了声,最后又抿直唇角,问:“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霍显搁下茶盏道:“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次疫病来得怪,或许并非天灾那么简单,银库在这时同步失窃,到了赈灾这一步,必会有所迟缓,此人利用朝廷从商议到拨款的时间差,散布长生殿的消息,激发百姓与朝廷的矛盾,还不止如此。”
    赵庸这么问,并非自己想不到,但霍显却不能藏着,知无不言地说:“自上回赌场之事,怀瑾太子的事便已传开,声势浩大,甚至有人说倘若怀瑾太子当年若能篡位成功就好了,如此一来,即便没有证据能洗清太子污名,百姓也不在乎。”
    换而言之,如今怀瑾太子若在世,也能成为民心所向,比之帝王昏庸、厂卫横行的世道,污名算得了什么?
    赵庸吹了吹茶上浮沫,道:“你觉得是什么人所为?”
    霍显脑中几乎立即浮现楼盼春的模样,“难说,有可能是当年的太子党羽贼心不死,也可能是有人借着太子名义挑事儿。”
    赵庸合上茶盖,苍鹰似的眼望向门外的雨幕,“这次京中聚众起事恐成契机,只怕要变天了。”
    他起身说:“回吧,这阵你出入清河坊,就不要常进宫了,宫里若是出了岔子,可就雪上加霜了。”
    霍显应了是,这就起身离开。
    出宫的路上,他沉默得有些吓人,他的眼望向寂静空旷的宫道,眸底似是藏着平静的深潭,那深潭底下似有狂风席卷,翻身上马后动也不动,就僵在马背上,也未披雨衣,任雨水洗刷,似是要将身上那股难闻的草药味都洗刷干净。
    南月反复张口,还是问:“主子,将军真的还活着吗?”
    从霍显看到姬玉落的银戒,确认楼盼春没死,南月虽觉不可思议,但还是兴奋的,可同理,催雪楼背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楼将军,然照如今形式,这场疫病会不会也是将军的手笔……
    南月问这话就等同于在问,这场疫病真是将军所为吗?
    可他不敢这样问。
    楼盼春是什么人,那是霍显的师父,比亲爹还亲的师父!霍显所有的希望与信念都来自于这个人,南月不知道信念崩塌是何种滋味,只觉得这阵风刮得他心都在冷。
    过了许久,轻风都站不住了,马蹄来回踩踏着,霍显才说:“先回府吧。”
    -
    疫病持续的这些日子,霍府也死气沉沉,没了采买的乐趣,连小丫鬟们都闷得慌,只能蹲在檐下打络子,嘘声道:“今儿嬷嬷让我去给主君送饭,那个清河坊,简直就是乱葬岗,委实吓人。唉,这疫病何时能过去,雨也不停,真闹心。”
    姬玉落对窗听着,问红霜道:“外头什么情况?”
    红霜说:“锦衣卫防范得当,疫病多圈在了清河坊那一带,相比之下,长生殿的事闹得更大些,这些人本就处在水深火热里,一听皇帝修行宫,都疯了似的,聚众闹事,连锦衣卫都打呢。”
    姬玉落沉吟片刻,说:“这事是主上做的吧。”
    户部出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青鲤,想到沈青鲤在秦威府上偷的那些东西,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但这么大的事,幕后之人只可能是谢宿白。
    红霜垂头,“主上派奴婢护小姐安危,其余事便不再同奴婢多说了。”
    姬玉落没应声,不知信了没信,她支颐看着窗外,忍不住去想谢宿白。
    那人生了一副谪仙似的皮囊,说话也温温淡淡,他烹茶、弹琴、看书,一举一动都清雅至极,姬玉落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将他错当成一个神仙君子。
    可谢宿白不是,她见过他眼底的阴鸷汹涌,像是戴着镣铐的魔鬼,灵魂被囚在地狱深处,张牙舞爪,却又相当沉寂。
    而他之所以会露出那样的神色,是因为她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腿。
    不像他的脸那般白玉无瑕,那双腿丑陋可怖,皮肉都被烧成了狰狞的颜色,一道道叠加的疤痕像是无数个沟壑,就是那些沟壑,把他永远禁锢在轮椅上。
    赌场的事引起的是怀瑾太子的传闻,姬玉落原先很不明白,谢宿白平白无故为何针对朝廷,但现在回想那双腿,有些事或许就能想通了。
    也就是为何那两幅画的其中一幅,会在霍显这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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