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意外于霍显会下厨,像他这种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上来的,应当是什么都会,何况他周遭险恶,入口的食物都要层层验毒,必要时想必更愿意自己动手。
    多疑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姬玉落也有,但她厨艺甚为不精,对灶房此地从来是敬而远之。
    不多久,霍显便给自己摆好了碗筷。
    他像是真的饿极了,在后厨站着就埋头吃了。
    狼吞虎咽,但他吃相实则很好,极具观赏性。
    吞咽声和着面汤的香味儿,姬玉落甚至都产生了饥饿感。
    霍显吃到一半,察觉到姬玉落的目光,于是停下来,挑了一筷子给她递过去。
    姬玉落稍顿,往前迈了半步,却是真低头张了嘴,霍显还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梢。
    见她吞咽下去,眉头是舒展的,便又给她挑了一筷子。
    姬玉落边吃边想起了什么,说:“西院的那些妾室,有个叫叶琳琅的,前几日来找过我,提起盛兰心的事,你府里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
    霍显“嗯”了声,喝了口汤,道:“不用搭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喝了口汤,又把碗递给了姬玉落,姬玉落没有犹豫地接过来,挑着里头的菜吃,问:“那盛兰心呢?”
    霍显道:“她你不必戒备。”
    顿了顿,他又道:“她原不姓盛,听过平伯府沈家么?”
    -
    巳时,“退朝——”
    太监尖锐的嗓音在太和殿回转,朝臣躬身退下,龙椅上的顺安帝抹了抹脑门,累瘫地毫无形象往后仰,可总算退朝了。
    有大臣眼尖回头一瞥,立即摇头道:“皇上还是……”
    烂泥扶不上墙。
    宣平侯见怪不怪,笑笑道:“如今能听完早朝就算很好了,一点点来吧。”
    大臣又叹气。
    霍显径直从阶前走过,宣平侯府视线从他身上瞟过,又移开,心情骤然跌落,忍到宫门口,与同僚道别后,才上了自家马车。
    他腿脚落了病根,从前还能打马上下朝,如今不行了,走久了便疼。
    马车走了许久,途径闹事,喧嚣逐渐远去,宣平侯微一蹙眉,他掀开帘子,不对……
    他拉开车厢门,“这是去哪儿?”
    那赶路的小厮没回头,宣平侯府觉察出异状,这并非他府上的人,于是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瞒骗本侯?”
    宣平侯到底是武将出身,说着便拔了刀,小厮这才不慌不忙道:“侯爷莫怪,我家大人走要事相商,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宣平侯府那句“你家大人是谁”卡在喉间,因为他瞧见了小厮腰间的牌子。
    是,锦衣卫。
    是霍显。
    可他方才还目不转睛地打他眼前走过。
    马车七拐八拐,绕进了一处偏僻简陋的宅邸。
    门外南月早早候着,他伸手要将宣平侯扶下来,却被侯爷甩开了手,南月习以为常地怼着个恭敬的笑脸,道:“侯爷,我们大人在里头等您。”
    宣平侯拂袖冷哼:“你们究竟在折腾什么!如今我的马车也敢劫,怎么,是奉了谁的密令,要暗中取我的命?你们北镇抚司做事不是一向坦坦荡荡?”
    南月低头推开门,连连说着不敢。
    啧,炮仗脾气,要说主子从前不是得了他的真传谁信?
    行至正厅,南月忙加快两步,往台阶上跑:“主子,侯爷来了!”
    霍显背着身,闻言才转过头,正与宣平侯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是一身朝服未退,挤在这个狭小的厅堂显得有些怪异。
    他很有主人家的自觉,请了宣平侯落座,又命人看了茶,“侯爷莫怪,听我把话说完。”
    宣平侯最不喜他明明使的是强硬手段,却偏又要虚情假意客套一番的模样,好的没学,这伪善的做派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他讥笑:“镇抚召见岂敢不从,我人都在这儿了,霍大人不如有话直说。”
    这几年,他们两个之间就没有好生好气说过话。
    不,应当说从始至终,就没有。
    幼时因为他顽劣,宣平侯府对他颇为严苛,后来因为他投靠阉党,干脆连那点脆弱的父子情都割断了。
    他们在朝堂互相攻击,都恨不能弄死对方的架势让众朝臣从最初胆颤心惊到习以为常。
    夹枪带棒才是他们的方式,反正无论是什么话题,最后都会不欢而散。
    霍显笑了一下,“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他看着宣平侯,神情微敛,说:“如今的戍京守备文麾有个弟弟,文彬,在你军中,此人和文麾不是一路人,颇有几分傲骨,我要他替代他兄长接管禁军,还请侯爷劝他。”
    话音落地,宣平侯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一瞬。
    他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一番话,无厘头地令人一时错愕,“你……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你知道,锦衣卫和禁军多有摩擦,我与文麾表面上有几分酒肉交情,实则不合已久,但赵庸挺护着他,我要换掉他,很难理解么?但禁军也是兵,兵都是认将的,换成旁人,恐怕一时不能服众,引起城防大乱,但文彬不一样,他是文家人。此事于你就像天上掉馅饼,侯爷比我更不喜赵党之人,就不要拿乔了,同不同意给个准话。”
    “你——”
    宣平侯深吸一口气,“你也说文彬颇有几分傲骨,他看不惯禁军的做派,才会投入我麾下,你怎知我劝他就有用?”
    “有用,当初文麾担忧他分权,处处提防针对他,兄弟两人关系骤降,文彬最微末之际,是你收容了他,给了他一席之地可立足,他对你向来言听计从。”
    宣平侯感到心惊。
    因文彬这个人平日里是很低调的,他虽出身文家,有个戍京守备的哥哥,可从不以此说道,而且军营不比朝堂,一个从不出现在朝中之人,霍显如何注意到他,还清楚这些始末?
    可宣平侯不知的是,当初正因霍显仗着酒肉交情在文麾面前死命挑拨他兄弟二人的关系,才导致文彬在文家几乎被架空,他又有意着人将他引去宣平侯府,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是局面,也是退路。
    宣平侯沉默了。
    诚然,这个结果令人心动。
    这于他来说,是个有利无弊之事。
    他道:“可换掉文麾,也是赵庸受创,于你有什么好处?”
    霍显讽笑,“赵庸受创,于我怎么就没好处了?”
    宣平侯立即明白过来,竟觉得合情合理。
    霍显做什么他都不意外,这个逆子是他亲生的,从小就不愿屈居人下,如今又怎么会甘愿永远被东厂压一头?
    他就是匹野心勃勃的狼。
    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那种。
    他偏头思忖,道:“要文彬去争这个位子容易,但文麾凭什么愿意拱手相让?”
    霍显慢慢道:“不劳您老操心,我会让他愿意。”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不另外说了,更新太晚了,大家就早上来看叭
    第74章
    话说到这里, 本可以和和气气结束。
    可这样的密谋总让宣平侯生出一股狼狈为奸的错觉来,且他一无所知,反而像是成了霍显的棋子。
    实际上也就是。
    宣平侯思来想去, 到底还是不想如此被动, 道:“文彬是我的将, 你既想他掺和到这件事里, 我就需了解来龙去脉,文麾那里, 你打算如何做?”
    霍显要笑不笑地轻嗬了声,有趣道:“侯爷向来看不上我的手段, 何必多问, 放心,见不了无辜的血,也脏不了你的手。”
    宣平侯冷冷道:“你若是想利用文彬亦或是宣平侯府图谋你的大业——”
    霍显打断他的话:“宣平侯府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他倏地笑一声,继而道:“这几年你还没有看清么, 宣平侯府的荣耀早在先帝时候便式微了, 什么世代忠将,在如今这个时局,除了你手里抓的个把兵, 根本不值一提,侯爷的心气儿该收敛了。”
    “你、你这逆贼!”宣平侯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这世上的事, 向来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 没有哪一方能长胜不败,你真以为你做的孽, 就不会遭到报应?”
    南月在旁擦着汗, 忙倒茶水, 和稀泥道:“侯爷,您消消气。”
    谁料这里刚安抚一句,就听霍显挑起眼尾,冷笑道:“报应如今还感受不到,倒是瞧侯爷无能跳脚,觉得有趣。”
    宣平侯闻言,拍案而起,“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你意图谋害戍京守备,其罪当诛!”
    霍显不慌不忙道:“你若不怕文彬卷进这场风波,再来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大可随意。”
    南月深吸一口气,放弃地噤了声。
    屏风隔出的单间里,姬玉落正支颐“偷听”,直到宣平侯拍案而起,气哼哼地走了,她才发出点笑。
    她仿佛能看到他平日与人打机锋的模样。
    都说霍显与宣平侯这对冤家父子早朝时向来是互不相让,若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两人恐怕都够死上千百回了。
    倏地,屏风被拨开,一束光投了进来。
    霍显走过来,道:“墙角听得可开心?”
    姬玉落侧目,通过屏风露出的缝隙去看已经消失的背影,问:“你为什么要激怒他?”
    这里头有什么说道?
    谁料霍显却是顿了顿,拿起她的茶闷了一口,道:“是他气性太大,有事没事地动怒。”
    原来没有说道。
    都是情不自禁地朝对方龇牙咧嘴,看来父子不合是本就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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