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宿白手里的动作一顿,他搁下碗盏看向沈青鲤。
    沈青鲤急死了。
    原本留着赵庸是想肃清赵党余孽,将剩余的漏网之鱼一举歼灭,唯恐刑部大牢有变故,谢宿白揽权后,沈青鲤便在大牢加派了人手,可谁料怕什么来什么。
    他拧眉道:“还有一事很蹊跷,倒不知有没有关系,就在赵庸消失不久后,承愿寺起了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全寺三百余人,无一生还。最要紧的是,今日皇上登基,不少百姓为此前去上香祈福,全都葬身火海,这也太不吉利了!这不是存心膈应人吗?”
    操。他说着说着更急了,“这老王八蛋,刑部大牢森严壁垒,这他都能跑!”
    谢宿白眉心微蹙,沉声道:“城门戒严,先把赵庸给我拿回来。”
    沈青鲤还要说什么,就听门外有人兴高采烈地大喊道:“皇上,皇上!顺德府捷报,宣平侯大胜,叛军已降!”
    谢宿白眉还没松开,只朝门外转了转眸,没有丝毫欣喜意外之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问:“宣平侯何时返京。”
    第107章
    却说这场收割战, 自楼盼春率军而来,原本还处于旗鼓相当的局势瞬间被打破,犹如秋风扫落叶, 气吞山河, 以碾压之势将叛军打进山谷, 叛军彻底成了被压倒的西风, 全无招架之力。
    而这战之所以打得如此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也都仰仗了楼盼春带来的六万大军。
    这六万大军里,其中有过半重骑兵, 他们全副武装, 身上穿着几十公斤的盔甲,就连战马都是铁甲护身,刀划不破,剑刺不进, 简直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围墙, 围着中间的骑射兵和器械兵,他们调配自如,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断向敌人发起进攻,又在最大程度降低了自身的伤亡损耗。
    这是一支花费巨大财力物力组织的军队。
    而据楼盼春说, 这只是通州兵马里的一部分。
    照他的说法,如果说整个大雍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那么通州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它有着全大雍最强的兵, 最强的马, 他们集结在一起, 就成了通州的铁壁铜墙。
    而在打造这堵铜墙铁壁时,有人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物资钱财,甚至是军械制造图。
    这多可怕,但凡宁王想反,只怕无人能敌。
    可若宁王不反,这些强大的兵马无疑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成为通州的催命符。
    也怪不得霍显会那般忧心宁王的处境。
    楼盼春摸着战马上的铁甲,说:“通州境内比殿下以为的更强,更棘手,更难应对,我可以说,倘若殿下自己亲自到过通州,见识过这些,绝不会留宁王性命,可事已至此,他眼下坐在那个位置,再行赶尽杀绝之事,恐惹人非议。不过通州此次献出六万大军,也算是诚意十足,宁王心善,并不愿挑起争端,就这么相安无事,倒也挺好。”
    姬玉落也看着那匹威风凛凛的马,沉默少顷,不知想什么,半响才问:“萧骋当真跑了?”
    楼盼春冷嗤道:“他根本不在敌营里,当夜指挥之人是他的军师穆勒,此人太谨慎,最擅给自己留退路,恐怕是看情形不妙,断尾求生了。”
    姬玉落皱眉,又道:“宣平侯呢?”
    楼盼春道:“伤了腿,草草包扎过,养了不到两日,便急匆匆先行回京复命去了,再过几日,这数万兵马也得启程,你……同我一道走?”
    姬玉落抬眼看他,知道楼盼春问的不是她,而是霍显,方才她过来时,这老头的眼就不断往她身后瞟,没见着人,想必是失望的。
    但她出门时,霍显也怪怪的。
    这两个人之间梗着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刺。
    姬玉落想了想,摇头道:“我打算先行回京。”
    大军行程太慢,若跟着一道走,势必要耽搁许多时间在路上,她惦记着赵庸的命和霍显体内的蛊毒,根本一刻也不愿再等。
    楼盼春虽不知缘由,但也没有强求。
    说过话后,姬玉落又在军营里绕了一圈,亲眼见了那些铁马骑兵,心里大抵对霍显这些年偷偷摸摸的积攒有了了解,才与楼盼春告辞。
    秋毫之末,红衰翠减。
    城外经过一场厮杀,更显凋败,马车所过之处,似仍能闻见山间的血腥味儿。
    直到城门,才渐渐有了些人气。
    马车经停城门时,姬玉落忽然听到有人哭喊,她不为所动,但紧接着听到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似提到了催雪楼三字,才撩开帘子一看。
    不远处的玉器店外,掌柜的正与男人在拉扯,那男人虽穿着寻常布衣,但腰间别的刀姬玉落认得,那是周白虎手下的人。他手里勾着块和田玉,吊得老高,惹得那掌柜的踮起脚尖来拿,哭着求讨,却被那人一脚踹得老远。
    周遭有百姓指指点点,差役也在,却无人上前。
    看这情形,不必多问姬玉落也知晓发生何事。
    催雪楼第一次与朝廷联手剿杀叛军,又大获全胜,正是最意气风发之时,难免有人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加上又与新帝沾亲带故,更是仗势欺人,甚至不拿城内的守备军当回事,屡次发生争端。
    是故便是这般,差役也不敢冒然出手制止。
    只瞧那掌柜的被踢翻在地,抱住男人的腿,叫苦连天道:“这是小的传家之宝,不卖!不卖的啊!几位英雄好汉前些日子已经拿过好些玉器,可这个真给不得啊!”
    可见声泪俱下无用,掌柜的一时怒气,道:“你们哪里是兵,分明是土匪,是强盗!催、催雪楼的人就能当街抢劫,就能不将国法放在眼里?”
    “欸,还就说对了。”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等追拦叛军,拼死厮杀数日!才等得援军,联手将叛军剿灭于山谷之中,免顺德一城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才容得你们今日站在爷跟前叫嚣,何况我们催雪楼乃新帝亲兵,便是进了京,新帝也要赏我们,我拿你一块破玉佩,那是看得起你!滚滚滚,别挡道!”
    那掌柜的又被踹倒,差役忙来扶人,却迟迟不敢出声制止,只面露难色。
    而正这时,百姓中有人高喊道:“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来了!”
    方恪尽下了轿子,来到跟前。
    可那男人并不畏惧,假假虚行一礼,拎着玉佩上系的绳索抖腿甩着,浑然一副二流子的做派,不知又说了什么,方恪尽擦着额前的汗,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男人正说着:“新帝从前……”
    “噹”地一声,一柄钢刀贴着脸横飞而来,直直立在脚边。
    姬玉落从马车下来,凉飕飕道:“新帝仁慈,从前便要吾等诸多行善,万不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可方大人也知晓,这做主子的,哪里能管得住所有人,总有害群之马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
    方恪尽头都大了,但他为官二十载,怎能听不懂弦外之意,点头说:“是是是,害群之马,怎可与先帝一概而论?”
    男人脸色慌张,嚣张的气焰当即无影无踪,这几日城里忙着善后,根本不见几个主子的身影,他没想到这么倒霉,竟被逮个正着。
    忤逆姬玉落是个什么下场,前一阵他已然见识过,是以便想示弱讨饶,谁料刚开口唤了声玉落小姐,那只攥着和田玉佩的整只胳膊就被卸了下来。
    鲜血飞溅,百姓轰然后退。
    那血还滚烫着,溅到方恪尽脸上,方恪尽当即没有反应过来,摸了把脸,再看指腹的血迹,眼一黑就要晕。
    却被姬玉落的声音拽了回来。
    只听她云淡风轻道:“今后谁再如此行事,方大人看好,就该如此做,可不要让那些害群之马,坏了新帝的名声,那可就有负圣恩了。”
    方恪尽由人搀着,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点头。
    姬玉落一转身,便瞧见从远处奔来的周白虎。
    周白虎气喘吁吁,看着丢了只手臂哇哇大叫的下属,又环视周遭,显然觉得没脸。
    可还不等他质问,姬玉落就先道:“我给过你时间料理,可你既下不了狠手断尾求生,只好我来。”
    她手里还沾着血,帕子擦不干净,说话时将帕子都给揉红了,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周白虎简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心道她不愧是谢宿白手把手教出来的人,下手又快又狠,没个商量。
    可他心中不忿,说:“主上登基,咱们不说跟着吃肉,难不成还得夹着尾巴做人?他奶奶的,朝廷还不如江湖,束手束脚!”
    姬玉落道:“没人不让你吃肉,但你非要端着碗在人前吃,怎怪有人摔你饭碗?从前行事也不许张扬,怎么主上登基,你就非要张扬?”
    “我——”
    “你什么?”姬玉落手上的血迹擦不干净,逐渐暴躁,“土匪脾性改不了,还妄想充军进宣平侯手下?我也没脸替你与主上开这个口。”
    周白虎愣住,“你如何知道我这样想?”
    姬玉落斜眼看他,却是不言,撩帘上了马车。
    却不料霍显正坐于车内。
    不知他是在这里坐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四目相对,姬玉落稍稍一顿,没事人一样坐了下来,但不知为何,竟想将沾了血的手往后藏,“你怎么来了?”
    霍显道:“估摸你要回了,接你。”
    他瞥了眼姬玉落的手,径直拿了过来,说:“你藏什么,我见过的血比你喝过的水还要多,还怕吓着我?”
    他说话时用沾湿的帕子重新擦去血迹。
    姬玉落温吞吞地没说话。
    回了宅邸,霍显替她舀水,待姬玉落把手洗净,他忽然撩起眼,说:“难不成你是怕叫我瞧见你那副凶样,心生后悔,跑了?玉落小姐,你这担心的是不是太晚了些?”
    姬玉落不动声色地甩他一脸水,她擦着手,挑眼看他,“你若敢跑,我就也——”
    卸掉一只手实在有碍观瞻。
    她停顿须臾,眼神和善道:“我就打断你的腿,将你日日拴在房里,叫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唇角勾出很浅的弧度,口吻半真半假,但霍显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了认真的意味。
    这个人的嘴好硬,便是在颠鸾倒凤里也骗不出半句情话,但她会用手挠,用牙咬,那每一分力道都在告诉霍显,他很重要。
    霍显笑起来,忽然凑到她面前,一个字一个字道:“怎么办,我好怕啊。”
    他道:“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拴起来吧,让我哪儿去不了,日日、夜夜陪着你。”
    姬玉落耳朵烫了。
    她将擦手的帕子扔在霍显脸上,冷静地说:“霍遮安,你该喝壶凉茶祛祛火。”
    第108章
    顺德府在孟冬来临之际, 民生勉强恢复原样,朝廷拨下的赈灾款还在路上,但那已与姬玉落没有什么干系了, 宅邸侍女进进出出, 一行人正准备返京。
    方恪尽早在叛军受降时便搬回了自己的宅邸, 东边的院子空出, 霍显躲了个清静,跑到这里的廊下待着, 双腿横放,占据了一整条长板案。
    楼盼春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师徒两人多年不见, 在彼此眼里的形象都是陌生的, 一个长高了,长大了;一个苍老了,发白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有过片刻的凝滞和沉默。
    但也只片刻。
    霍显垂了垂眸, 将腿从长案上收回, 给他留了位置,楼盼春便径直在他身旁坐下。
    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然。
    楼盼春两手撑膝,没看霍显, 而是笔直望着眼前,他眼神略显空洞, 似是在回忆,“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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