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没有结束。
    倘若如此,那么萧骋和赵庸的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藏在暗处的组织,顺德府外折损的那数万兵马固然给了他们重重一击,但他们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只要领头之人没死,他们就永远是个隐患。
    霍显要追究到底,要伐毛洗髓,他要把附在大雍根部的害虫赶尽杀绝,至少让他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无法掀起波浪。
    可几十年的时间太长了。
    这对谢宿白来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既不关心将来大雍要面临什么风险,他甚至不关心,在他之后大雍是否还存在。
    他淡淡垂眸,唇边隐没一丝讽笑,“你比皇帝还要劳心劳力,可惜没有生在帝王家。”
    霍显不理他的薄讽,说:“找不出赵庸和萧骋,你也没法对朝廷交代。”
    谢宿白用帕子擦着沾了茶水的指腹,“如今赵庸越狱失踪,谁的嫌疑最大?”
    他缓缓看向霍显,眼神和气,口吻却玩味,“锦衣卫镇抚使霍大人,你不就是我的交代么。”
    -
    十月的江南湿湿冷冷,对窗能望见薄雾朦朦的天,竹林合围的苍穹落不下太明亮的天光,像是永远停在晚霞退散后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这是一座简陋但五脏俱全的竹屋,碧梧蹲在屋外的廊下捣药,楼盼春从后厨过来,手上捉了只活蜈蚣丢进药碗里,“一起辗了,好东西,进补的。”
    碧梧吓得一个激灵,又习以为常地闭眼一捶。
    只听楼盼春又朝屋顶喊,“小丫头,咱们去集市。”
    朝露的伤没有痊愈,但已然可以活蹦乱跳了,她往下瞧了眼,“不去,小姐过会儿就要醒了。”
    楼盼春从木架上拿了斗笠,“没呢,没到时辰。”
    他们是半个月前从京都到得江南,因姬玉落脑袋上伤势迟迟不见好,故而走的是水路,一路慢悠悠的,三日前才抵达这个下榻地。
    楼盼春偷摸往她药里加了两倍的安神药,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迟,也越来越短。
    朝露在这里守着,果然又多等了两个时辰。
    躺得太久,姬玉落醒来时眼前里一阵眩晕,眨了眨眼,周遭才逐渐清晰。
    这几日她脑子里就像被塞了团棉花,身上的伤分明已经不打紧了,但却觉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的,楼盼春说是她脑中淤血未化。
    说起楼盼春……
    这一路南下,姬玉落醒醒睡睡,记忆甚是模糊,但到底也有印象,只记得当时一睁眼,自己就已经在船上了。
    启程时她没有瞧见霍显,倒是南月还在,与她简略解释了始末。
    只说如今锦衣卫如今势弱,霍府并不安全,楼盼春担心她的安危,是故要将她带走照料,霍显忙于追捕赵萧二人,不日也将抵达江南。
    因楼盼春也在旁,姬玉落没有多想,便信了,又昏昏沉沉睡了几日。
    冬日天阴,她前几次醒来时瞧不出时辰,只知是白日,眼下望着暮色苍茫的天,才逐渐品出些不对来,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迟了。
    碧梧递来药,姬玉落病恹恹地伸手接过。
    她垂眸搅弄勺子,说:“南月那里有消息了么?”
    碧梧也垂着眸,摇头说:“楼老将军不曾提起,他去集市了,待他回了,我再替小姐问问?但京都没有消息传来,想必也是无事发生。”
    姬玉落“嗯”了声,又道:“你去给我拿点蜂蜜水。”
    碧梧“欸”了声,这便去了。
    姬玉落趁机将药倒在窗台的盆栽里,待碧梧回来,吃下蜜饯便闭眼小憩。
    见她神色无恙,碧梧才悄声阖门。
    没喝下那碗药,姬玉落果然没有再昏睡。
    她睁着眼,隐约能听见门外侍女窃窃私语,这半个多月来,她还从未如此清醒过。
    撑着酸软的身子离开下了床,姬玉落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将她整个混沌的思绪都吹清晰了。
    这片竹屋是楼盼春给自己盖的,他不常与谢宿白呆在一块儿,更不插手催雪楼庶务,倒是成日在这儿在栽花弄草,姬玉落若有个小病小伤,也常常被她薅到这犄角旮旯养着,美其名曰要她静心,伤才能好得更快。
    是以乍看之下,她出现在这儿似乎也很合常理。
    更何况又南月给的“霍府不安全”为前提。
    但是,京都离江南何其远?
    她伤得这样重,楼盼春何必千里迢迢将她带离京都,若只是霍府不安全,只要搬离霍府便是,在外头随便寻一处宅子是什么很难的事?
    况且,都说如今锦衣卫势弱,追捕赵萧的差事怎么会交给他们?
    姬玉落对窗轻扣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朝露。”
    几乎是下一瞬,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朝露惊喜道:“小姐醒了?”
    但下一瞬,她便敛起嘴角,别别扭扭道:“我、我去喊楼叔!”
    “回来。”姬玉落叫住她,“你找师父做什么?”
    朝露踌躇地转回身,沉吟片刻道,“我看小姐可能想与楼叔聊聊……”
    朝露性子直,向来藏不住心事,看她这般扭捏,姬玉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有人嘱咐过她,不许她胡言乱语。
    而担心自己露馅,朝露甚至都不敢进屋来,成天蹲在屋顶,姬玉落偶尔醒来时,也只能听到头顶窸窸窣窣的动静,却看不到人影。
    姬玉落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我问你,师父究竟为何将我匆匆带离京都?”
    朝露咬唇道:“为了照顾小姐……”
    姬玉落道:“我们离开京都之前,霍显在哪里?”
    朝露摇头,“我没见到他。”
    看她神情,是真没见到霍显。
    姬玉落蹙了下眉头,换了个问法,“那我们离开之前,霍府可有异状?”
    朝露一顿,飞速摇头。
    姬玉落盯着她,直将朝露的脖颈给盯弯了。
    她重重垂下头去,露出委屈的表情,好一会儿就不打自招地说:“我们前脚刚离开,就来了一群官兵,他们抄没了所有钱财珍宝,还把府邸封了,贴上了白条,那些下人和姨娘,也被押走了……是沈公子提前送信,我们才得以先行离开……再后来,楼叔就来了……”
    姬玉落怔了怔,谢宿白……
    她没有说话,搭在窗台的手攥成拳头,肩胛没有痊愈的伤忽然一阵疼痛。
    姬玉落闭了闭眼,连带着觉得太阳穴也跟着跳了起来,末了才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京都既无战事,让人把沈兰心送回来吧。”
    当夜,楼盼春拴在林子里的马便不见了。
    姬玉落与朝露一路北上,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之久。两天一夜后,便是马儿也不堪重负,不肯前行,姬玉落无法,只能就近在山道上寻了个茶棚歇脚,顺便喂饱马儿。
    此处都是过路的行人,凑在一块谈论的,无非就是近来朝廷那点事。
    从承和帝到顺安帝,再从顺安帝到如今的新帝,统共不过十年,历经三朝,这朝廷变动之快简直让人唏嘘。
    感慨之余,只听人道:“也不知那赵庸跑去何处,还能不能捉到。”
    有人应声:“定是叫他那干儿子被放走的,否则刑部大牢那般森严,没人里应外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
    “就是就是……”
    “不过那死太监能不能捉到也没什么干系,总之北镇抚司那位已经翻不出天去,孤掌难鸣!我啊千里迢迢从南边来,就等看过几日下诏行刑呢。”
    “欸,我与仁兄志同道合!”又有一人笑起来,紧接着那人冷哼一声,道:“我家本在京都做小本生意,就是让厂卫给害的,才不得不举家搬离!如今厂卫倒台,岂不大快人心?”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同路!”
    ……
    ……
    周遭众人皆是以茶代酒,举杯欢呼,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仿佛不是去看断头台上的行刑,而且去参加百年一遇的盛宴。
    但于他们来说,这确实不亚于百年盛宴。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一路北上,途径无数酒肆茶坊,所见所闻大多如此,霍府被抄,镇抚使落狱,这是时下最大的谈资,便是贩夫走卒都能插上一嘴:“老天开眼!”
    而与此同时,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新帝的圣名。
    霍显和谢宿白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被贬为臭水沟里的蛇鼠,一个则是天上的明月。
    姬玉落在那喧嚣声中沉默不语,走走停停,她大致拼凑出了如今京都的情形。
    赵庸跑了,朝廷却需要向天下百姓交代。
    你看,这不是一个霍显,便能稳住民心了么?
    倏地,朝露重重放下茶碗。
    那“砰”地一声,碗筷皆是一颤,茶棚也瞬间静了下来。
    所有视线投了过来,有人开口要说什么,就见那扎着辫子的小丫头将剑拍在桌上,瞬间便将话咽了回去。
    倒是姬玉落盯着碗里的浮起的茶叶没有吭声,她平静的眉眼像是高山的雪水,微波中带着一丝需要认真揣度才能捕捉的寒峭。
    作者有话说:
    试图粗长失败tt
    第112章
    沈青鲤从皇宫出来时, 御书房外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手一本上奏陈表的折子,无不是为了请求新帝下诏赐死霍显, “择日问斩”不够, 赵庸的越狱失踪让他们担忧夜长梦多, 只想快快将此事办了, 莫要等秋后,恨不得立刻马上就将断头台搭好。
    真是耳闻不如一见, 可见霍显这些年得罪人的时候没有手软。
    沈青鲤捂着心口从御书房里挤出来,冬日阴冷的时节愣是被惊出一身汗。
    无人小径上, 他抚着心口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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