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高溶加了他的散官,是三品的云麾将军。
    此时算是开国之初,爵位、加官什么的都还没有遍地都是。所以三品的云麾将军已经挺值钱的了,还要加更高,就有些不合适了,这才到此为止的。
    不多时,高溶口谕招来的人都赶来了,来得很快——政事堂和三司都是核心衙门,就在皇宫朱雀门外靠着,非常近。
    至于赵祖光,他倒是没在枢密院坐班,主要是他前几日犯了错误,高溶为了保护他,就让他回家读书去了,名义上说是禁足。这个时候他在家里,而赵家是一品国公,国公府自然在勋贵聚集的区域,这一片也是邻着宫城的。
    几人议了一回救灾的事,大体章程就出来了——都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说话算话,这种大体章程做出来也容易。只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回去再细安排,这也得加急做,毕竟受了灾的地方可不等人。
    高溶又让赵祖光主理救灾之事。
    赵祖光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事,不敢挑担子,主要是如今好多人盯着他这个分外得宠的‘外戚’,他懒得惹事上身,平白多些麻烦。所以就说:“官家,此等事臣是从未主持过的,而救灾之事又不能错,错了便是多少人命在里头!这...臣实是不敢啊!”
    “还有你不敢的事?”高溶瞥了一眼他,知道他最近是被一些人搞烦了,想了想边说道:“也罢,原叫你闭门思过的,此时派你差事也不妥当...丁相回头择个能为又持重,且不怕得罪人的去罢。”
    丁伯益领命应声,他也知道高溶的意思...这自古以来,救灾这种事就是油水最丰厚的,层层拦截下,就算国家救灾了,下头小民也得不到救助。
    高溶说不怕得罪人,也是出于这个道理...怕得罪人的,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做什么,就能让朝廷的钱叫一干蠹虫贪了去。
    此事说到这里就算了,几个臣子告退,回去急着安排相关事宜。倒是高溶这里,栽派完了就没事做了——事情再紧再急,也不可能是他亲自去救灾,到了这份上,还真就没他的事做了。
    又看了一会儿奏疏,处置了几件常事。一切毕了,问了一回赵娥,赵娥这个太后做的舒舒服服的,宫人自然只有说好的。一般的天子,这个时候得闲,又问到了太后,就该去看看太后了,也显出孝顺,但高溶问过了就算了。
    他大约四五天里与赵娥吃一次晚膳,有些点卯的意思...高溶本来就不是什么父母缘深的人,又因为少时经历与寻常人不同——赵娥在宫中,他在宫外,等闲不进宫,两边自然就生疏了。
    到如今,母子两个也谈不上真正‘亲近’,只是高溶心里对赵娥有一份感激,愿意陪着演一演而已。
    高溶想了想,便说去宫卫校场看看。宫卫校场就是禁宫卫士平常训练的地方,严格来说算是在宫城内,不过这里好大一块地盘,在宫中角落,离宫中各处都算是远的。
    宫人们知道如今这位官家算是马上天子,不以为意,立刻摆了简单的依仗,拥簇着去了。
    事实上,燕国到此才三位君主、两代帝王,因为身处乱世之中,每位君王都可以说是马上天子...天子闲时校场上跑一跑马,练一练武技,都是常有的。
    校场厮混了一下午,晚膳时高溶又回了太初宫,用膳完毕之后有司闱来问天子——其实就是问高溶要哪位妃嫔来陪侍。燕国宫规,天子一般只会去皇后寝宫歇息,其他妃嫔只能来天子的飞翔殿。
    当然,如果妃子格外得宠,天子去了人寝宫,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又会为了这等内闱之事与天子较真?外臣不好说,太后懒得管,这种事最好说话的是皇后,但皇后怕担善妒的名声,又或者畏惧天子,不愿与天子对着来,一般也不会开这个口。
    一般天子要召幸妃嫔,会在午后到晚膳之间就告诉司闱司女官,后面就会有安排。担这会儿晚膳都用完了,还没有话下来,司闱就得来问了——其实司闱都已经习惯高溶的路数了,高溶就是这样,就算除开御驾亲征那段时间,也是难得见一次妃嫔,彤史记录着实寥寥。
    对一般天子热衷之事,看起来真的兴趣不大,全心都在国事上,而国事又最偏军事。都说当今这位官家,是真有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之志。
    司闱司女官们管不到那么大的志向,她们只知道天子如此,太后就要问询了...后宫不见皇子公主,这终究是一件让太后、让外朝不安的事。
    然而问了也没用,谁能逼着高溶做事呢?过去难有,如今他已经是燕国的皇帝,就更不能了。
    所以高溶说了句今日不用,就灯下读书去了,读书大约到了二更天,王荣便提醒他:“官家,夜渐深了,是不是......”
    高溶其实是精力充沛的那种人,这一点和杨宜君是一样的,一天睡两个时辰就够了。所以每天要五更之前起床的人,这会儿二更天也不急着睡。不过听了王荣的话,他还是放下了手中书册,走到殿外道:“朕去走走。”
    虽然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走动的,但天子一言九鼎,谁有话说?
    所以四个内宦在前打灯,八个宫女,或者打灯,或者执仪仗,或者跟随,一行就这样出了殿——这是最简单的场面了,宫中行走一般也是这样,不然天子出行,前后跟随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间还是有些清寒的,在外走了一会儿,高溶人就更加清明了。
    忽然看到前方远远有几个人,就问王荣:“什么人,这时还在走动?”
    王荣就是个万事通,随时备着官家询问的。也跟着看了一眼,就道:“禀官家,这会儿还在太初宫走动,该是值班房的女官罢,或者捧了封匣去了文书房,或者从文书房而来。”
    如果说后宫二更天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出来走动的宫人,那太初宫就真的更规矩一层了...天子在此,各种规矩都是最严的。
    说话功夫,人已经近前了,见到是官家,都退到路边行礼。
    宫中各处晚上也是点灯的,宫道、回廊也有灯悬着,再加上有宫人掌灯,还算是看得清。高溶一眼便看到了一女子,不卑不亢、目色清正、容色如画,虽然都是一般的女官装束,但旁人还是一眼只能看到她。
    高溶觉得有意思了...他是觉得自己很有意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寻常男子不同,不会因美色而惑,如今却有些自打脸的意思——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前次一见这女子,便不同往常。
    王荣最能揣摩高溶心思,此时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他也看清几个来人里的杨宜君了。其实上次他就觉得官家行止有些不同,但之后就没了后文了,他便把这一段存在了心里,并未多做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不用疑惑了,官家确实有些不同,而且是大不同!不同到,官家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之前没了下文,哪里是无意,分明是不知如何是好,或者,特意什么都不做的——王荣是从小服侍高溶的宦官,对高溶是有了解的。高溶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喜欢的东西,反而不会伸手。
    以他当初的处境,他非得克制自己,不能表现出太过明确的喜恶。如今不再是当初,但有些事已经是习惯了。
    第86章 所有人都不说话……
    所有人都不说话,时间就像是凝住了一样。
    虽然就是几息功夫,但就是难熬...过了一会儿,高溶对着行礼的女官和宫女示意平身,然而人却没走。
    停下了脚步,看着杨宜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平日司言司都要忙到这个时辰?”
    杨宜君几个刚刚送完奏疏去文书房,此刻结伴回去的人里面有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杨宜君,一个是欧阳法满——就是那个从别的局司转过来的女官,不过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从内文学馆学习回来,也还得等着有哪位掌言辞官或者高升了,才轮得到有个正式女官的位置。
    所以此时几个人里头,杨宜君是唯一的正式女官,这个时候也该她来答话。
    杨宜君便出声答话:“回禀官家,今日算是早回的,若是事少而轻,司言司也得二更天才能完事。若是事多而重,就该熬到三更天了......”
    司言司、司记司两司在值班房和文书房如何运转,高溶应该很清楚才对。就算平日不关心,那这个时候也该继续不关心——最不可能问的事问到了,一旁的内宦首领王荣心里凛然。
    “那倒是颇为辛苦了...”高溶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
    这样一来,杨宜君要答话就只能随行。
    杨宜君落后高溶一步,回答道:“倒也不很辛苦,不同于宫娥需得服侍人,歇息的再晚,第二日也得早早起身...臣女这等女官若是夜里从事,白日便能歇息,总不至于精力不济。”
    高溶轻轻颔首,又问道:“说来...卿惯有才名,若是去尚仪局,也是极好。”
    尚宫局和尚仪局,六局二十四司学霸聚集地,如果说尚宫局靠司记司、司言司两司撑起‘干才’的门面。那尚仪局最多的就是文采特别好的,说一句‘文采风流’都不为过。
    尚仪局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司籍负责教授四部经籍,这个和内文学馆还不太一样,是针对后妃,甚至年幼的公主、皇子的(可以发蒙了,但还不到正式上学时)。
    司乐管理乐人习乐、进退等事,等于是对在宫内专业表演的教坊司内人、业余表演的宫娥,有临时管理之权。
    司宾掌宾客朝见、宴会赏赐...这就和鸿胪寺一外一内了。
    司赞掌宾客朝见、宴会赞相,显然朝见、宴会之事是大事,一个司宾司是不够的。
    司籍有教授经籍之职事,文学功底该有多深,不用解释。司乐则要求‘礼’的修养,‘乐’的修养都很高,而这两者厉害的,文学又能差到哪里去。司宾、司赞则是另一种情况——燕国从旧唐之俗,宴会之上常伴有文学活动,这些文学活动的主持者常常就是女官,她们的具体水准可想而知。
    “官家谬赞了...”杨宜君不可能说自己就是想要来尚宫局,且不说皇帝陛下的话不能否,就算是能否了,又有什么意义?杨宜君总不能对男权世界里的权力顶点解释自己的志向罢。
    顺着他说也就是了。
    “是卿太谦虚了...今日月色颇好,卿可能得文?”
    正常来说,这是皇帝陛下给表现的机会了,一般人就该拼命表现了才是——一旁的王荣心中也是暗暗纳罕,觉得今日官家都不像官家了,平常官家哪有这么多话,还这样轻声细语的。
    然而杨宜君却是丝毫不领情,相反,她的心情糟糕极了...啊,她现在更觉得高溶确实不是赵淼了。且不说赵淼不是这等轻佻多语之人,就是这话本身也没意思透了。
    如果是播州那些很了解杨宜君的人,这个时候看她形容,就该知道她已经生气。
    杨宜君的眼尾压了压,嘴唇也抿直了——好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能惹,不能像对孟钊那样,直接说一句我文采好,今天月色好,可又干卿何事?你想,就要让我写诗作词?
    “官家既有此意,臣女自然从命。”杨宜君看了一眼天边月,不假思索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注一)
    王荣惊讶于杨宜君的出口成章,虽然早就打听到这位掌言文采斐然,是大文豪的品格,但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还是不同的。
    王荣本人虽然是宦官,但自来侍奉高溶,也随着读过书,通文墨。一首词而已,听一遍也是晓得好坏的,而哪怕是这样出口诵就的篇目,也是文采、词句、品格都极高的。唯一的问题是,这首词乍一听意思就不大好。
    不过现在确实是暮春,是月夜,是宫巷...这种环境,一个女子诌一阕愁怨之词,也算不得什么。多的是文人墨客下笔成文,也是这种悲伤哀愁的调调。
    只能说,杨宜君是在玩文字游戏...樱桃和杜鹃都是很有意思的意象,樱桃是古代敬献宗庙的水果,所谓‘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么,含桃就是樱桃的故称,意思是这种一种很小,可以含在口中的桃。
    杜鹃就更有名了,有杜宇的典故呢!正是君王悲社稷的意思。嗯,虽然没有直接说子规啼血,而是说子规啼月,算是收敛了。
    总之就是,联想杨宜君的身份,会觉得这就是一首有点儿伤感的词,不太容易想到她是在暗搓搓点高溶这个九五至尊。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只会觉得她这样做是毫无动机的。
    她一个女官,天子叫她写一首诗词出来,她就不高兴了,这是什么道理?
    事实就是,杨宜君就是不高兴了,不高兴是因为某一个瞬间,她被当成了一件玩物一样。其次,她其实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虽然心里觉得,甚至希望眼前这位燕国官家不要是赵淼,但两人一模一样的长相就摆在眼前......
    人在宫中这段时间,杨宜君是很务实的,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过去是不愿意为了讨好世人,所以行事自己高兴,顺心如意就好。现在却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想要做的事,让自己‘知进退、懂尊卑’。
    按理来说,她就不该因为高溶拿她当个物件而不高兴,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展现才华,获得他的欣赏...如果要按部就班地升职,女官晋升可是很慢的。特别是在司言司、司记司两司,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更是如此了。
    可要是获得了天子青睐,那就完全不同了!女官之位再高也不过五品,而且是宫中之职务,天子要提拔某个女官,很多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
    哪怕在分享了一定权力的司言司、司记司,女官提调要复杂一些,把一个掌言、掌记直接提为司言、司记,甚至于尚宫,不合‘规矩’,也难服众,一般天子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天子真的下定决心那样做,又有什么不能够的呢?
    当然,那种情况也不见得是好事,所以获得天子的青睐,一步一步往上升的路子能顺畅轻松一些,这应该是杨宜君的期待...本应该的。
    但现在她没法这样,她到底没管住自己的脾气。这不只是因为她本身脾气就不好,这个时候算是暴露本性,也是因为‘赵淼’。一个美貌骄矜的少女,面对互有爱慕之意的男子,脾气坏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她感情上混淆了一些东西。
    高溶看着月色下的女子,下意识想要拿过一旁宫人手中的灯,细细去看、更近去看。但最后他还是停住了,只是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写的很好,卿的文采果然很好。”
    “樱桃、子规...?”高溶念了一回,若有所觉...这当然只是一种怀疑,而且很没道理,但天子的怀疑需要什么道理?一个怀疑已经足够决定一个人的荣辱了。
    这个时候还不兴文字狱,乌台诗案这种故事也没有登上历史舞台,根据一首诗词做政治解读,甚至危及自身,没有那样的事。但惹了天子不高兴,之后坐冷板凳,甚至于没有板凳坐,这不是很合理吗?
    听到高溶点了樱桃和子规,杨宜君本能的有些发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刚刚是真的太冲动,太大胆了!她以为她已经学会了收敛自己,学会了在宫中生活,觉得一切都会顺利...而现在,她该知道什么事伴君如伴虎了。
    杨宜君因为紧张,脸上的血色都淡了一些。
    然而,月色下,灯光里,人的脸色是看不大分明的,高溶其实只能看到杨宜君面沉如水,依旧有霜雪之色。
    仿佛是旷野之花,花开了也不是叫人赏的,她开给自己看,开给天地间的草木土石看,就是没有媚人的意思。
    然后高溶就看到对面女子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泄露出了一丝不安——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的,他都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冒犯’而不高兴。反而是现在看到她的不安了,才觉得不高兴。
    她在害怕他,这一刻她在害怕他...高溶忽然明白了,他分明不想她害怕他。
    “写的是很好,只可惜太伤怀了些,卿另作一阕可能得?”
    “臣女遵命。”杨宜君低低地应了,而后慢慢道:“玉树□□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注二)
    这一阕《□□花破子》就好多了,通篇有富贵之气,很符合宫廷的格调,富丽堂皇而有贵气。所希望的富贵常在、青春永驻,也很美好,特别是杨宜君文采足够好,明明是这样的题材,也不见俗套,反而自有一种气度。
    “此篇当得‘富贵宁馨’...能写如此文字,卿也该是大家出身才是。”
    居移气、养移体,能把富贵写的这么清新自然的,也只能是富贵数代人家的子弟!不然都没有这样平淡之中见真章的气度。
    这一路慢慢走着,也不能一直走下去,回去之前高溶回头看了一眼和同伴们做出‘恭送’姿态的杨宜君,大约有几息功夫。
    第二日,高溶下朝之后看到早已送奏疏来的掌印尚宫邓尚宫,以及跟随她的两位司记。
    高溶拿起奏疏看了几眼,忽然道:“邓尚宫,司记司如今可有缺?”
    有机会跟在他身边的女官,无非是尚仪局、尚寝局的,当然,尚宫局司记司也有机会——比如他批阅奏疏时,这些经过了司记司检查的奏疏,如果有什么不解之处,往往需要询问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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