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洵看了眼二儿子洇了茶水的衣摆和脚边碎裂的瓷片, 再看他惊愕的脸,脸上还是无甚波澜,倒是颇为平静的与陆承璋道:“咱们家从洪都府进货不是没有压力的, 多一家铺子分担就少一层压力。”
    开分店是如此,柳渔从家里拿货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他能不能听得进耳了。
    陆承璋没能听进去,他耳边嗡嗡的。
    陆家两家布铺,为什么陆家父子三人全来了县里,而镇上那家则提了铺里的老人严掌柜统领,陆承璋很清楚。
    前年县里这家铺子开起来, 先时是需要人手,父子三人齐上阵,又招聘了伙计学徒带着, 后来,却是因为他不愿意回镇里。
    他不愿回,大哥陆承宗就提出由他回去,说是家在镇里, 娘、媳妇、孩子也在镇里,就由他去管镇里那家铺子。
    陆承璋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当时大侄子昱哥儿刚出生不久,他就是料定了只要他表现出不愿意, 大哥就会主动要求回镇里。
    陆承璋很了解陆承宗, 他一点儿都没料错,陆承宗果然提出了由他回镇里。
    可陆承璋料准了自己大哥, 却没料到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娘都没应下这事, 最后提了镇上那家布铺刚开时就进了布铺的严伯当了镇上铺子的掌柜, 而他们父子三人全留在了县里这家铺子。
    这么着也没错, 县里这家铺子大,三开间,父子三人一人顾着一间,陆承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他自己也知道当时自己存了私心,就是想留在县里,心里不是不发虚的,因此,第二年就替自己铺了另一条路,娶了家里开粮店的周琼英。
    周家铺子与自家铺子不过一街之隔,一样是做生意的人家,有个得力的岳家总是有好处的,这是陆承璋的盘算。
    可他没想到,他千算万算,会在今天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他爹打发到另一个镇去。
    只要在安宜县,随意哪个镇,让他自己从无到有去新开一家布铺。
    陆承璋被这话给砸懵了,砸得耳朵嗡嗡的轰响。
    为什么,因为他给老三上眼药吗?
    不,他自认他话说得隐秘,他只是拿自己举例。
    可他为什么要拿自己举例,为什么说如果是他,他会去开一家铺子。
    陆承璋此时真想给一盏茶前的自己一耳光。
    陆洵看着面色变幻不停的二儿子,心下叹气。
    太精明能算了,可这精明能算如果不用到正处,那就不是好事。
    两年前陆承璋不肯回镇里,陆洵只当是少年郎被县里的繁华迷了眼,谁还没有少年时啊,他理解。
    可后来陆承宗提出回去管镇里的铺子,陆承璋眼里是未及隐藏的雀跃,陆洵就觉出了不妥,与陈氏一商量,果然,陈氏也不肯。
    宗族社会,从来都是重嫡论长,世家大族怕几次分家后导致产业散落、家道败落,一贯执行的是长子继承制,民间也就这般仿效,便是分家,都是长子占七成家业。
    哪有次子管着县里的大铺子,把长子扔回镇里管小铺子的道理,陈氏一口就否了这话。
    陆洵心宽,那时的陆承璋也还不大,他做下决定让兄弟俩都跟在他身边做事后就没太再放在心上了。
    可端午回长丰镇过节那回,陆洵却看出了问题,那时只觉得是周氏的问题,与陈氏商量的是再过一两个月让周氏回镇里住去。直到柳渔来拿布,再到昨晚承骁说起要行商,加上今日柳晏平到访和方才他的试探。
    陆洵终于清楚意识到,与二儿媳恐怕没什么大关系,真正歪的是他儿子。
    陆承璋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回了魂,“爹,咱家已经有两家铺子了,镇上铺子卖一两匹,县里铺子三四匹,这两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陆洵反问:“那你可算过店里一共多少积压?”
    陆承璋当然知道,寻常小布铺哪需要备库房,但他们陆丰是有库房的,他不死心:“可咱们这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积压的布第二年也能卖掉。”
    陆洵点头:“是能卖掉,新布继续积压,钱都在货里,见到的现钱少罢了。”
    陆承璋没说话,陆洵叹息:“咱家来县里不过两年多,不到三年,能压住县里的老字号布铺是为什么?全因着能与袁州的隆兴布铺合着进货的价格和款式优势,那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隆兴做大了,不需要咱们合着进了,人家还有没有义务一直带着咱们?”
    陆承璋傻住:“隆兴的钱老爷不是李家太太的族兄吗?以咱们家和李家的关系,就算隆兴做大了,应该也还能带着咱们的吧,毕竟,带着咱们也不多费他银钱,只是顺带的。”
    陆洵给他气笑了,他还不知道老二对自己和对别人,原来竟是两个标准。
    他给柳家顺带布料他就跟被人打了秋风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合着袁州钱家就该着他们家了?
    只是这话陆洵没说,柳渔还没进门,他不想现在就在两个儿子儿媳心里埋下了刺,只是越发坚定了要打磨陆承璋的心思,语重心长道:“庙会上踩高跷的可看过?不管踩什么样的高跷,没有自己的脚是不行的,靠人只是一时,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最可靠,不管是做生意还是过日子,你都还得学会走一步看三步,居安思危。” 1
    陆承璋怔怔不能言。
    陆洵起身,站到了陆承璋两步开外处停住:“雏鹰总要离了雄鹰的羽翼才能飞得更高、更好,承骁是这样,你也是一样的。”
    “去吧,这瓷片喊人收拾了,你也回屋换身衣裳。”
    说着准备去前边铺子里。
    陆承璋却陡然起身将他叫住:“爹!”
    陆洵住步转身,陆承璋紧抿着唇,呼吸也重了几分,好一会儿问道:“您是不是要把我分出去?”
    陆洵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
    陆承璋握着拳头,双眼微红:“因为上次柳家来拿货,我有些惊讶您给的价格?因为昨晚承骁说要行商,我问了一句准备带多少银钱,因为这个,要把我分出去吗?”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把自己全摘了出去不说,真正让陆洵惊心的是里边的怨气,觉得他偏心老三的怨气。
    “这是你心里的想法?”陆洵一时只觉得失望又疲惫。
    想他陆洵从前孤苦一个,一家人当年是逃难出来的,爹娘一没了,他举目回望,没有兄弟亲人,连宗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到了陆承璋这里,倒是兄弟妹妹都有,只是陆洵如今冷眼看着,老二是半点不懂得珍惜,全叫利字蒙了眼。
    只是县里一家小布铺都能叫他生了这许多心思,以后呢,兄弟各自成家,陆家家业若是再大一些,又会闹到什么境况。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承璋二十了,顺利的话这一两年就当爹的人了,真是他教一教就能教好的吗?
    陆洵沉沉看着陆承璋,原只是想打磨打磨儿子,现在想来,与其以后闹得难看伤了兄弟情分,还不如现在及早防患于未然。
    虽还不及同陈氏商量,陆洵此时心中却格外坚定自己临时闪出来的这个念头。
    陆承璋被陆洵看得心里发寒,可他不愿意去镇里,真只分四百两,这县里的铺子还和他有什么关系,于是仍犟着说道:“是,父母在不分家,除非是做了错事让您容不下我了,我自认勤勤恳恳做事,除了这几件事可能让您不舒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让您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是怨怪上了啊,怪他偏心老三。
    “你说得没错,父母在不分家,可也还有一句老话,树大分枝。”
    “你们也都大了,也好各自闯荡去,别说我偏心谁,承骁也一样,你四百两,他四百两,我谁也不偏。”
    “你的婚事家里帮着办了,他的婚事家里也一样会帮着办。”
    “承宗是长房,论理是能得七成家业的,可他一向疼爱你们兄妹三人,想来也不会计较这个,咱们家就不弄这一套。”
    “我还没老,也还好干十年八载的,你大哥一房跟着我和你娘,县里这个铺子就算我和你娘与长房共有的,拿出给你们的八百两本钱后,剩下的还都是货物,没剩多少现银,总就值一千多两,承骁和霜儿还没嫁娶,开销从这里边出,除去这份开销,其实差不多就是我和你娘占四百两,你大哥一房占四百两,并不比你多得什么,连你大侄儿这个长孙我也没给他特意留一份,等我和你娘都百年了,这一份就全归了你大哥房里。”
    “至于镇上那家布铺,以后给霜儿陪嫁。”在陆洵眼里,儿子和女儿是一样的,决心一定,把家里这点产业三言两语就做完了分配。
    “承骁和霜儿的婚事办好之前,先还住家里,分产不分家,他俩的婚事都妥了,你们自己赚到银钱置了家业,再搬出去。”
    “具体的晚上等承宗和承骁都在我会再说一次,一会儿我会让八宝回镇,明天接到你娘和大嫂过来,你娘若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下不改了,你娘若是有意见,我会再参照她的意见。”
    至于儿子们有没有意见,三个儿子他了解,老大憨厚,就是只让他拿镇上一家铺子他也不会有意见,老大媳妇也是个好的,不用顾虑;老三良善,也有抱负,不会盯着家里这一亩三分地。
    至于老二,不愿意也没用,承骁婚事还没办,霜儿议亲都还没开始,好好的一个家说分就分了,就是为了扳正他这棵已经有长歪倾向的苗。
    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都自己打拼,也不用乌眼鸡一样盯着家里一点东西坏了情分,兄弟间各拼各的,相帮相扶反而显情意。
    陆承璋已经傻了,陆洵却是一身轻松。
    最后看一眼陆承璋,希望他领会得到自己一片苦心吧,挥挥手让他换衣裳去,自己往前院嘱咐在铺子里干活的八宝,今儿赶车回长丰镇,明天接陈氏、秦氏过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1不管踩什么样的高跷,没有自己的脚是不行的。这个是名言,非原创。
    还有没有第三更我也不知道,看写得顺不顺,估计有也是后半夜了,也可能没有,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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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而此时的长丰镇, 柳家村,柳康笙家堂屋里。
    一样的一句话也由柳家族长口中说出。
    “父母在不分家,三郎, 为人子女,没有你这样的,你爹没说要把你分出去,你倒自己要求分出去,你这论起来,要被人指摘不孝的。”
    柳三郎没说话,只先照着地上磕头, 而后才道:“我知道父母在不分家的道理,可我爹和大哥容不下我刚出生的孩儿,就因她是端午出生, 要我溺毙了去,族长,这是我和孩子娘的骨肉,既然说毒月毒日生的孩子克家人, 那我分出去,有灾有厄我和文氏我们自己受着, 不敢牵累家人,这也是孝顺吧?总不能真要我杀了亲骨肉, 那我柳庆年还算个人?”
    柳庆年正是柳三郎名讳, 村子里都是大郎二郎大丫二丫的叫,倒少有叫大名的。
    被指不算个人的柳康笙和柳大郎脸沉得似墨。
    他们父子二人五月初五让柳三郎弄死那孩子, 可没想到柳三郎非但不肯, 反倒是护得死紧, 因着这个还要闹起分家来。
    家里现在总共才多少地, 分出一份就少一份进项,三房分出去了还少两个劳力,柳三郎会木工,文氏会刺绣,他们出去了,谁赚钱供柳天宝读书?
    柳康笙自然压着,柳大郎也不愿意,半个多月僵持不下,柳三郎和文氏不分日夜守着刚出生的柳四丫,终究是咬了牙把事情闹到了族里,请了族长和族里几位有威望的长辈介入。
    柳康笙和柳大郎,因着先前卖柳渔一事,名声在村里族里其实早就臭了,族长和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被柳三郎请来帮着分家,私心里其实都偏向了柳三郎和文氏,族长方才那一句,只不过照着规矩顾着人情那么一说。
    如今柳三郎说分家才是孝,谁还为难他?
    柳族长当下看柳康笙,“康笙,你怎么说?你和大郎既然忌讳这孩子是毒月毒日出生的,我看三郎说的也没错,他们分出去,也算是孝顺。”
    至于把孩子溺死,柳族长都不想去说,太过阴毒,他怕犯了鬼神。
    要不是柳三郎求到他面上,这一家子的事他是一点不想掺和,这柳家大房歹毒,二房林氏多是非,柳二郎倒是没什么毛病,唯一的毛病是管不住林氏。
    唯有三房这两口子,文氏是个明白人,为人处事什么都还讲究,至少在村里口碑极好,而柳三郎,不出挑,也没什么毛病。
    柳三郎求到他面前,一个大男人红着眼求他帮忙,说是现在两口子说夜里都不敢合眼,轮番守着孩子,就怕一个没顾到孩子就被弄没了,他能怎么办,还能真的就这么干看着?
    只能走了这一趟。
    柳康笙却是沉了脸:“别说这是孝顺,真孝顺就听我的,就算不愿溺了那孩子,也把她远远送走,这才是孝顺,请了族里人来压着我分家,还跟我谈孝字?”
    柳康笙这话一出,柳家族长和几位族老纷纷沉了脸。
    合着他们是来压着他分家的呗,那还就压了。
    一个性情颇为耿直的族老道:“也不用这么说,常言道树大分枝,儿大分家,他们弟兄三个都各自成家,儿女也都有几个了,咱们村里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分家的,倒也不用上升到不孝上头去,三郎要说唯一一点能叫人指摘的,那就是是他主动提的分家,可你是当爹的,他也是当爹的,你容不下人家孩子了,还不兴人家分出去过?总归以后该你的孝敬不少,该给养老给养老,有什么好拿捏着的。”
    柳渔那事才过了多久,要他说,似柳三郎和文氏这样只生了两个女儿的,现在主动要求分出去才是聪明做法,不然等丫头养大了还得防着别步了柳渔后尘。
    柳康笙面色难看,搁从前,族里没人这样不给他脸,可自打家里出了事后,现在看看,说是来家里做公亲调解,其实哪个不是向着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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