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一路掀着车帘瞧着袁州城街景,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待骡车停下,陆承璋才发现已经到隆兴布铺了。
    这两年关照他们家,跟他们合着进货的正是隆兴布铺的钱东家,陆家兄弟两个对钱弘的名字是久仰的了,人却还不曾见过,一时都有些激动。
    下得车来,看这隆兴也是三开间的布铺,袁州城的三开间布铺可比他们安宜县的三开间值钱,陆承璋看着隆兴的店堂,不自觉就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又想起这趟出来要低调,身上穿的是一身极寻常的布袍,顿时觉得有些失体面。
    陆洵倒是坦然,招呼一声,领着陆承宗和陆承璋就往隆兴布铺去了。
    隆兴的伙计认得陆洵,虽一年只来两趟,可是和自家东家一起进货的嘛,他怎会不认得。
    往年陆洵过来,伙计都是极为客气的,说是能把一张脸脸笑成一朵盛放的花也不夸张。然而今日吧,神色却有几分微妙,不过那微妙只是一瞬,也就掩过了,仍和从前一般含笑拱手,热情迎人:“哟,陆东家来了。”
    陆洵亦是拱手,笑道:“小钱哥儿,有一阵不见,近来可好。”
    这小钱哥儿,原是钱弘族亲,是以年纪虽轻,在铺子里却极得钱弘看重的,钱弘不在铺子里时,他就是主事。
    他也圆滑,笑着道:“托福托福,一应都好,您今儿来是?”
    这话问得,陆洵就是一愣。
    他这几年每年这个时候来都是和钱弘一道去洪都府,这小钱哥儿不是不知,今天怎么竟这样问。
    陆洵心中有些不大好的感觉,不过面上还稳,道:“小钱哥儿说笑了,这马上中秋,也该上秋布了,我过来自然是给你们东家送中秋的节礼,再约上他一起往洪都府去的。”
    “哟!”小钱哥儿颇惊诧的样子:“我们东家早走了啊,前一阵给您去了信的,您没收到?”
    陆洵心下一紧:“什么信?你们东家几时去的洪都府?”
    小钱哥儿一脸着急,“我们东家有事,七月末就先去洪都府了,他去信邀您八月初五在洪都府汇合的啊,这都十二了,我道您货都已经进好回来了呢,还想着我们东家是不是也该回来了,怎的您还没去?”
    怎的您还没去?
    这话简直像带着重音,回响在陆洵耳中。
    两手都提着礼物的陆承宗和陆承璋也傻了眼,一时都没了主意,齐齐看陆洵去。
    陆洵一时哪有主意,倒是那小钱哥儿,一副热忱样儿:“要么您现在赶紧往洪都府去?或许还能碰上。”
    一边的陆承璋连连点头:“对对,爹,咱们马上往洪都府去,或者钱叔在洪都府等您呢。”
    小钱哥儿笑了笑。
    陆洵也没旁的法子了,他压根没收到什么信,可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也没往钱弘有意摆他一道那方面想,点点头道:“是,是该马上就走。”
    说着与那小钱哥儿道:“我们这就往洪都府去,这些是我给你们东家带过来的节礼,他既不在,我也不好往府上去打扰,还请小钱哥儿代为转交给钱太太。”
    那小钱哥儿神色有些微妙,不过还是点头:“欸,行,我代我们东家和太太谢谢您,您看您赶时间,我们也就不好招待了。”
    “不用,不用。”陆洵拱拱手,带着陆承宗和陆承璋匆匆离去了。
    小钱哥儿在铺子门口看着那父子三人上了骡车,骡车走远,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看了看柜台上的那些节礼,啧啧两声。
    有和他关系不错的小伙计凑过去,道:“你哄他们做什么?咱们东家不是三天前才走的?”
    小钱哥儿一摆手:“去,别问这许多。”
    而李家,那门房此时也候到了李太太身边的陪房,到一边把陆家父子过来送节礼的事情禀了,道:“我依您的交待,说夫人和少爷都出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陆家的礼单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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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那陪房和她男人都是钱氏娘家带过来的, 夫妻俩都姓钱,正是李翠儿一家被打发了后新崛起的李太太心腹,接了礼单也不急看, 只点了点头,道:“办得好,我会回给太太。”
    门房又问:“那些节礼呢?怎么安置?”
    钱家的想了想,道:“你先搬到花厅那边,等我问过太太去,少爷小姐那里你把嘴闭紧了,别提起是陆家人来过。”
    门房点头, 连连应诺,出了内院回门房那边搬东西去了。
    钱家的看他走了,这才打开礼单看了一眼, 而后回了正屋那边,凑到李太太声边,低声把事情说了,又把礼单递过去, 道:“这是礼单,您看这些节礼怎么安排?”
    钱氏却压根不接, 只是摆摆手示意她放到案上,才道:“你看着吧, 吃食类的就送到厨房去, 要是布料就收库。”
    “欸,是。”钱家的应下, 就要退下去。
    钱氏却在这时候叫住她, 道:“叫上你男人, 让他比照着办一份回礼, 让你家老大走一趟送到长丰镇去。”
    钱家的怔了怔,要说这家里谁最清楚钱氏现在对陆家的态度,约莫就是她了,因为门房那边的事情就是钱氏交待她过去交办的。
    亲眼看了李翠儿事件,钱家的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她也是当娘的,很容易理解钱氏的心理,只看钱氏现在连让陆家父子进门都不愿意也可知她猜得不错了。
    可前脚不让人进门,这后脚又张罗回礼?
    她就有些不明白了。
    当下把钱氏的话在心里品了品,这才留心到其中一处不甚明晰的地方,小心问道:“不知是比照咱家往年给陆家的份例,还是比照陆家送来的份例?”
    她问这话自然是有缘由的,往年陆家送节礼来,因着陆家对李家有大恩,加之钱氏为了表亲厚,回礼上总要比陆家厚个几分,搁从前这话不用问,肯定是照往年的例,拟了礼单来请钱氏过目就是。
    这回却说不准,她有些看不透这位太太了,不想自己办错差事,还是多问了一句。
    一直垂眸看账的钱氏终于抬了抬眼,也只是抬了那么一下,便就又垂了眼眸,淡淡道:“照陆家的来,不失礼就好。”
    钱家的一怔,这下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句了。
    应了一声,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走出正房,到了钱氏在正房里向外望绝看不到她的地方,钱家的才敢回头看一眼正房方向。
    先时不明白的事情,现在略想一想也明白了,钱氏不敢跟陆家明着撕脸。
    倒不是顾忌李云璧,李翠儿一家都被远远发卖了,鬼都找不着,当日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李云璧那里不会再有什么隐患,那她这表面功夫做给谁看?自然是对陆家人极看重,外出未归的李存义。
    钱家的还不知钱氏回娘家找了她兄长给陆家使绊子,她原在钱家的地位就一般,嫁到李家来也不如另一家陪房受重用,从前接触不到很核心的东西。
    现在做了钱氏几个月的心腹,只觉得这位太太面上霁月光风,看似待谁都和和气气,实则并不好相处,李翠儿兄妹俩是该,李管家两口子也不能说全无干系,没他们惯着,那两小的不敢这么大的但,可是发卖便发卖了,把一家人分四方发卖,一点情面没有,手段其实也辣。
    那是做奴才的要害主子,没什么说的,钱家的从前不觉得怎样,可现在看钱氏对陆家……
    她可是知道,老爷那年差点就被水匪捅死在渝水河里,若不是陆家三郎一人斗两水匪,把他给救上来,如今的李家得是什么光景?
    救命的恩情,因着五月里那桩事就全没了?
    何况这是自家人算计的陆三郎,那陆三公子没动小姐一根指头,自己逃了出去,之后也一句话没有,已经很够君子了,是念了这些年两家情分的,不然真碰了,人家家里已经在议亲,他咬定了是被下药吃亏的那一个,李云璧就是做妾也得认了。
    现在李云璧是没事了,风头也过了,她也是当娘的,理解钱氏或许心里有气,或许不愿意李云璧再看到陆家人触景伤情,这都可以理解,钱氏让她叫门房挡住陆家人时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呢?你不来往便不来往,也是为女儿,做了就做了,敢作敢当,回来顶得住李存义的压力那也没什么。
    男人或许更看重救命恩情,尤其救的还是李存义自己的命,可钱氏是个母亲,她要为女儿去着想,不愿跟陆家往来也说得过去,李存义会气,但这气在对着自己的妻女,到底是会让步,会软了心肠的。
    可看钱氏在回礼这事上迂迂回回的安排,这怎么好似是不愿往来,又不肯自己开口,倒是要让陆家自己觉出不对来,再慢慢冷下去?
    钱家的再一细想,李存义一年在家加一块不足两个月,陆家若是自己琢磨出点什么来,看陆三郎行事,再想想对陆洵夫妇的印象,这陆家人还真有可能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主动淡了往来,逢年过节让底下人跑个腿,送个节礼全一点面子情,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如此一来,李存义恐怕几年都未必发现得了什么。
    这是料准了陆家人性情吧。
    钱家的没觉得佩服,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
    这位主子太薄情冷肺了些。
    她现在回头想想李管家一家的下场,心里就是一紧,想着今夜归家一定要跟男人和家里几个孩子再说一说,以后办事千万加小心,别几时惹了钱氏厌弃都不自知。
    为奴没有人权,到时举家被发卖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且卖在一处还好说,真落得跟李管家一家一样,骨肉分离……钱家的只觉心慌口干,咽一口唾沫,匆匆离开了正院。
    ~
    骡车里,陆洵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他根本没有收到过钱弘的什么信,照小钱哥儿说的,钱弘去洪都府已经十三四天了,从这里乘船去洪都府还要两三天,这一误就是半个多月,那他还等着自己吗?
    钱弘从前是有几个合着进货的朋友的,后来为照顾自己才单独跟他拼货,做生意都抢时间,现在若被自己误了半个多月的事,心里只怕是要着恼的。
    到底自己这边是依附于人的一方,陆洵心里有些没底,一时怕误了钱弘的事,一时又怕钱弘久等他不至,会不会在洪都府遇上熟人已经跟别家拼了货。
    后边这个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以两家的交情,陆洵总觉得应该不至于,但心里那种焦灼挥之不去。
    陆承宗和陆承璋也有些紧张,骡车行至锦绣庄,车子停下,陆承宗跳下骡车就急急奔进绣庄寻柳渔和柳晏清兄妹二人。
    不过片刻,柳渔三人匆匆从锦绣庄出来,上了门口候着的骡车。
    柳渔摘了帷帽,道:“伯父,怎么回事?我听陆大哥说合作拿布的钱东家先半个月就去了府城?”
    陆洵点头,道:“说是给我去了信,通知八月初五府城会合,但我并未收到信,现在得马上回客栈收拾东西往府城去,让人等了半个多月,恐怕……若他已经和别家拼了货,我们这次进货就麻烦了。”
    尽管心里想着凭两家的关系钱弘不会这样,但时间太久了,听柳渔问起,陆洵到底还是把这层忧虑说了出来。
    陆承璋就道:“这怎么可能,他是仲珏的亲舅舅,咱们俩家这样的关系,这两年多都是跟他一起拼货的,应该不会不等咱们吧?”
    陆洵说不上来,只叹息一声:“但愿。”
    可陆承璋这句话,却让柳渔眸光一动,问道:“合作拿布的钱东家是李太太兄弟?”
    陆洵点头。
    柳渔未再说什么,陆洵也无心思再多说,几人匆匆去客栈退了房间,到袁州码头雇了辆船往洪都府赶。
    柳渔想到五月份那件事,一路上心中都有些不安,太凑巧了些。
    按陆洵之前说的,一般来说初秋的货卖的时间短,他们实力不算强的布铺一般是销夏天和上一年秋布的库存,到八月中才会往洪都府去拿相对卖的时间更长的厚料。
    可偏就这样凑巧,钱弘七月末就走了,且跟陆洵约的竟是八月初五在洪都府碰头,算上这一趟路上要耗的时间,这就比往年提前了十多天,今年天气颇热,按理来说八月中旬走并不晚,如何就提前那么久?
    这份不安,在三天后到达洪都府陆洵几人进货常住的客栈时碰上钱弘本人,得到了印证。
    “陆兄,陆兄,你怎的现在才来。”
    钱弘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看到陆洵时先是奇怪他这回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而后就一脸惭愧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陆洵只听他这一句话,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先告了个罪,把到袁州后才知袁弘先一步来了洪都府的事说了,道:“我并未收到钱兄的信,累钱兄耽搁了这些日子,实在惭愧。”
    “竟未收到信?我还道陆兄是有什么事绊住了。” 钱弘一脸惊诧,说完一捶手道:“哎,你说说这事,哪怕再早个两日呢,我久等陆兄不至,实在耽搁不下去了,在这边碰上一位老友,秋布在昨天已经拿齐了,原是今日回程,如今看看……这事,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陆洵能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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