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顾骁的视线望去,楚婉见到自己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志。
    对方穿着朴素,一头省心省事的短发,看起来并不特别,只有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让楚婉觉得熟悉。
    她看了许久,忽地心中一惊,再望向安年时,看见孩子无措的神色。
    这是包小琴!
    下意识之间,楚婉想护住安年,可包小琴已经一步接着一步,缓缓地走过来。
    “安年——”包小琴走到安年面前蹲下,干瘦的手轻抚孩子的脸,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妈来了,幸好妈赶得上你的生日。”
    安年傻了,他感觉到粗糙的手在自己脸上来回抚摸,半晌之后,自己被紧紧抱住。
    包小琴泣不成声:“安年,妈对不起你。三年了,妈妈终于可以来接你回家了。”
    顾骁的眸光中没有丝毫情绪,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包小琴:“别碰他。”
    包小琴转头看向顾骁,哭着说:“顾骁,这几年辛苦你了,你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
    话音落下,她又望向楚婉:“同志,你是顾骁的爱人吧?谢谢你帮我照顾好孩子……”
    虽是吃饭的点,但家属院里的同志们都没回屋,而是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看着顾营长家的方向。
    双方僵持着,直到梁副团长、程旅长、董政委和两位后勤主任都来了。
    “小顾,我们去一趟会议室,先听包同志把话说完。”
    沈翠珠热心肠,见顾骁怀里还抱着岁岁,便站出来说道:“顾营长,我帮你们看着孩子,你们夫妻俩去吧。”
    包小琴还紧紧抱着安年,红着眼眶说道:“妈妈跟他们去一趟,等一下就回来。明天一早,妈妈带你回家。”
    安年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顾骁将岁岁抱进屋,开了电风扇,又让安年在边上坐好。
    楚婉说道:“翠珠嫂子,麻烦你了。”
    “没事。”沈翠珠对他们家的事很好奇,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不是瞎打听的时候。
    她摆了摆手:“赶紧去。”
    一行人前往司令部小会议室。
    路上,楚婉打量了包小琴一眼。
    她比照片上要蜡黄消瘦许多,也不像照片中那样笑得张扬洒脱,短短几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楚婉的目光落在包小琴脸上,很快就被她捕捉到了。
    她看向楚婉,干得起皮的唇扯了扯,最后一句话都没说。
    楚婉的心底像是打鼓一般。
    她说自己有苦衷。
    这是什么苦衷?
    打心眼里,楚婉不希望两个孩子被包小琴带走。
    可她毕竟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非要带走孩子,她和顾骁又有什么立场反对?
    司令部的小会议室里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都坐。”程旅长说道。
    在场的人一个个坐下。
    只有顾骁站在会议桌前,微微俯身,两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压着桌沿,冷声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包小琴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张纸。
    “三年前,我并不是因为吃不了苦才不辞而别。”她颤抖着手,将这张纸往会议桌上一推,深吸一口气,说道,“当时我是得病了,这病不会要人命,但留在家里会给家人们添很大的负担。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不容易,但好歹把病给治好了。孩子是我生的,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想接孩子回家。”
    “这是医院证明,证明我确实生过一场大病,不信的话你们自己看。”
    金薇蓉将证明拿过来,看了一眼之后递给程旅长,是肝病,北城医院的证明写得清清楚楚,如今病情基本上已经痊愈。
    几位领导相互传阅这医院证明,神色都很凝重。
    顾骁轻嗤,连看都没看一眼:“生病了?走的时候偷走家里的抚恤金我能理解,毕竟要治病。”
    包小琴松了一口气:“顾骁,你能理解就最好——”
    “但是,连糖票、布料都偷走,是为了什么?在医院吃药太苦,要买糖,病房里没有多余的病服,要扯布料?”
    这话一出,领导们也都怔了一下。
    包小琴激动地站起来,整个人晃了一下,双目通红:“顾骁,你这样说太过分了,我好歹是烈士遗孀!当年我身体遇到问题,离开是为了孩子,如今我身体恢复了,想要接走自己的小孩有什么错?不让我带走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你们讲道理吗?”
    楚婉拧起眉。
    方主任说道:“大家都先别急,孩子的亲生母亲来了,不让带走确实是不讲道理。但我们这不是还没问孩子的意愿吗?现在不早了,我们部队先为包小琴同志安排住宿,等明天先问了孩子的想法,再讨论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方主任和金主任带着包小琴离开,为她安排住宿问题。
    顾骁被留下。
    他沉声道:“我不可能让她带走两个孩子。”
    “胡闹!”程旅长说道,“顾骁,这是孩子的亲妈!她把医院证明都拿过来了,当时人家确实生病了,离开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户口在她那里,孩子们只是暂且由你领养而已,不管人家闹到哪里去,这事都是你不占理。”
    话音落下,程旅长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疼两个孩子,但这事咱们没办法。”
    “不能让她带走安年和岁岁。”顾骁说,“程旅长,我们想个办法。”
    “顾骁!”程旅长的脸色沉下来,“两个孩子是纪同志的一双儿女,来接孩子的是他的遗孀,我们没法阻拦。孩子必须让她带走,这是组织下达的命令!”
    程旅长也是无奈之下,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作为顾骁的领导,他最了解顾骁的性子,除了军纪,就没什么能压制住他的。
    “那我想申请三天的假。”顾骁说。
    “请假干什么?”程旅长问道。
    “私事。”
    好一个私事!
    程旅长都要被顾骁气笑了。
    但让他留在军区,很有可能会和包小琴闹得不可开交。
    “行,我批了。”程旅长说。
    从小会议室出来时,楚婉一直没有出声。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但如部队领导们所说,包小琴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非要带走,谁都不能拦着。
    楚婉不舍得。
    可两个孩子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一天的好心情,因包小琴的出现而消散。
    楚婉低着头,忽然想起顾骁请假的事,问道:“你请三天假要去哪里?”
    顾骁手中拿着刚才那张医院证明,说道:“我回一趟北城,包小琴来找我之前,肯定是先回了宁玉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莫大娘说的。还有这张证明,我去查一查是真是假。”
    “好。”楚婉说,“现在就走吗?”
    “对,不收拾行李了,马上走,应该能赶上最后一班火车。”顾骁说完,顿住脚步,两只手紧紧握着楚婉纤细的肩膀。
    “婉婉,这两天,一定要保护好安年和岁岁。”
    军区大院门口,娇小的身影立在落日余晖之下。
    楚婉点了点头,眸光坚定:“我会的。”
    ……
    此时沈翠珠待在顾营长家里看着两个孩子。
    岁岁睡得可香了,电风扇呜呜吹,她时不时都要舒服地翻个身,睡相很不老实。
    而安年,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沈翠珠来军区大院才几个月,听人说过安年以前的性子乖戾孤僻,但在她的印象中,自从自己和这小孩逐渐熟悉之后,就只觉得他性格腼腆,一点都不古怪。
    “安年,你不玩小木剑啊?”沈翠珠问。
    安年没吭声,也没有看书桌上的小木剑,只垂着眼帘,两只小手紧紧扣在一起。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妈妈。
    与同龄孩子相比,安年要成熟一些,可他的成熟在此时此刻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直到现在,他都还是懵的。
    没过多久,楚婉回来了。
    一听见开门的声音,沈翠珠立马迎上去:“小楚同志,怎么样啊?是不是要让孩子亲妈把他们俩带走?”
    楚婉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沈翠珠有眼力见,没有再追问下去,说道:“还没吃晚饭吧?我家做饭了,要不上我家对付一口?”
    “不用了,翠珠嫂子。”楚婉说,“我还要给安年煮面呢。”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有啥要帮忙的,尽管喊我。”沈翠珠说完,便先回家。
    屋子里,安年赤着脚踩在地上,怕吵醒妹妹,动作很轻。
    他出来时,听见厨房里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
    是婉婉姐姐在煮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婉柔声喊道:“安年来吃面。”
    安年坐上长板凳,看着婉婉姐姐给自己煮的面条。
    面条上还有油汪汪的荷包蛋,闻着好香。
    “我们安年过生日呀,生日要吃面的。”楚婉坐在他边上,笑着说,“有点烫,吹凉了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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