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见着对方,都是一怔。
    钟妙嫣瞅着两人一色的衣饰和装扮,以及那如出一辙的神态动作,终于明白自己那日花园里,为何会陡然对于官白纻生出厌恶之情。
    她是在官白纻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态。她当日挑眉抬眼,不紧不慢间就剖析了三重道理,吓住了像马夜雪那样的连自己爹讲道理都听不进去的蠢人。就连受辱时的动作都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这分明是殷俶素日里的模样。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大皇子的仪态举止,素日里的处事待人,她都是知晓的,也是佩服的。可是,她却在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身上看见了殷俶的影子,这如何,不能让她方寸大乱。
    钟妙嫣慌忙抓住殷俶的袖子,笑靥如花,空着的手悄悄揩去额角的细汗,“爷,您还没答应妾身呢,方才妾身说得那些东西,爷可能依妾身做主。”
    妾身?官白纻收紧了袖中的双手,方才手心勒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那处耳房,是她前世,住了多年的屋子。
    “你我还未成事,便不必自称为妾”,殷俶低声提点。
    官白纻心口一松,谁知,下一秒。
    “至于其余事,便随你处置。伯柊,你领着令侍官氏去西侧的耳房安置,爷乏了。”
    矜贵的公子微仰起头,双手负后。细碎的光影落进他眼里,黑白分明,透不出什么水色光影,只有冷淡与疏离。
    这样的贵人,当他的视线不带温度的看过来时,要比难听的辱骂和嘲讽,更加伤人。
    “官氏,领命。”
    官白纻,你可真是蠢。她忍下满腔的酸楚,看着那青竹似的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进内殿,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
    ***
    银栀暂时被官白纻留在了宫外,只待殷俶出宫开府,再引到身边。
    所以这入宫的一段时日里,除了将那些最要紧的修改过的文册递交给三思后,官白纻再没有与旁人多说一句。她只是日日窝在自己的房里,百无聊赖地绣着帕子。
    “妇功虽只居四德之末,绣也只是女工之一技,然而闺阁之间,世家夫人小姐,藉以陶淑性情者,莫善于此。”
    这是前世殷俶教她的法子,若是心里烦闷,就做绣活儿修养身心。可是她这一针扎下去,满脑子都是几日前殷俶冷淡疏离的神情和那一句客客气气的“令侍官氏”。
    殷俶的心思,她能揣摩一二,不过是前些日子的行径太过放肆,他想要敲打一番,较自己绝了对他的情爱心思。
    这种事情前世也有,她被他纵得肆无忌惮。有女人被塞进殷俶的院子,那些女人还偏偏眼盲了般上来不知轻重地挑衅她,被她直接提剑戳了几个窟窿。
    当时整个后院,在场的那些剩下被安排进来的女子都傻了眼,胆子小的直接吓晕过去,心大的冲到殷俶面前、哭天抹泪地请殷俶为她们做主。
    他那时是什么反应?
    “爷,仆杀了她。”
    白衣沾血的女子侧身半靠在榻上,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她看似镇定,实则藏在锦褥下的十指,都痉挛得纠缠在一起。
    说不后悔自然是假的,她知道自己被男子的纵容惯坏了,如今冷静下来,便是再借给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如此行事。妾室因妒忌直接提刀杀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要是传出去,殷俶第二日就会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红烛摇曳,那个贵气逼人的男子懒懒地卸下头上的玉冠,三千青丝滑落,顺着他如玉的面颊落到肩膀,垂至腰间。他垂眸去解腰封,那紧紧得一截窄腰衬得身姿更为挺拔。
    终于,他松开腰带,褪去外衫。烛光打在他温和又沉静的面容上,有着几分含混不清的晦暗。
    片刻后,他赤脚踩过柔软的地毯,朝她走过来。那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尖儿上,轻缓又暧昧。
    鸦青色的羽睫落下,眸中流露出暗色。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转了转,眉心蹙起来
    见他面露不虞,女子神情愈发紧张,清凌凌的眼瞳中生出些许的委屈不甘,还有几分悔意。
    若如此,她日后,不杀了便是……只求爷不要因此厌了她。
    “怕什么”,男子捏了捏她的下巴,“去洗浴,血还沾在身上,便不要上我的床榻。”
    他喜洁,见不得脏污。
    女子眼眸陡然变亮,灿若星辰。她红着面颊,眷恋地捧起男子的手腕用下巴轻轻挠了挠他的虎口,低声应是。
    怕什么?不就是怕失了分寸,然后得这一句冷冰冰的“官氏”?
    女子蹙眉红眼,前世那一切与现下相比,更是让人无所适从。她愤愤地用针穿过绣帕,恨不得自己现在手下扎着的不是帕子,而是钟妙嫣那张神情傲慢的脸。
    这样的委屈,她多久没受过了。
    为什么偏偏今世殷俶要借着钟妙嫣敲打她,难道是因为她前日里花园中对钟妙嫣寒酸拈醋惹他不快了?还是说他真的很喜爱钟妙嫣,故意今日立威让她不要太放肆。
    还是说,她忽然泄了口气,将手里的帕子摔到身侧的小几上。
    前世,宫里老人说过,钟琴师家有位漂亮得出了名的姑娘,据说足足有大历第一美人陆蓁蓁的六分风韵。
    只是像那人六分,便如此回护着了。两辈子的情意攒起来,都比不得陆蓁蓁的几分神韵。她愤愤笑着,两眼几乎要落下泪来。前几日刚刚生出的些许,想要与那陆蓁蓁争斗一番的心思,也歇了下来。
    争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她如何能争得过。前世,她就差将心肺都剖开了给殷俶看,殷俶仍是在最后将她送出宫去,要寻个好人家嫁了。只因陆蓁蓁和亲的首领横死,对方要回朝。
    他殷俶要用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去迎他心里一直藏着的姑娘,去迎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她不过是个妾,需要的时候慰藉,不需要的时候,便随手丢掉。纵然他说得极为好听,什么那男子是良人,会对她一心一意,不会嫌弃她跟过皇子。什么白首偕老、举案齐眉,什么平安度日,岁月静好。
    都是骗人的,便是她碍眼了、阻了他的路。
    殷俶要狠心的时候,也是真的狠心,这几日她入重华宫,二人一个宫院里待着,在他的刻意回避下,硬生生连一个照面都没打。
    心口窒息的痛感久久不散,官白纻依靠在墙壁上,平复心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伯柊满头大汗地推开门,两眼流露出压也压不住的惊慌,“令侍,大事不好了。”
    第16章 皇贵妃(十一)
    “出什么事情,莫要惊慌,慢慢说与我听。”
    官白纻将人迎进来,没有较他立刻回话,而是先递了盏茶过去。
    伯柊压下惶恐至极的心跳,用力咽下一大口茶水,这才喘匀了气息,“主子一早……被陛下喊去上朝。咱与三思就按照主子的吩咐,一个看顾主子的内殿和书房,一个守在宫门口。”
    “就在方才,咱看见有个小厮鬼头鬼脑地朝咱的宫门看过来,神情诡谲。便捉了那小厮,拳脚收拾了一番,那厮告诉咱,他是奉贵妃娘娘的命令来这重华宫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出,是要封了咱宫里的消息。”
    “是这小厮告诉你他是李贵妃派来的?”
    “不是,咱自小在宫里长大,那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咱都能认出来,绝不会出错。”
    官白纻闻言,也知道事情绝对不寻常,她陡然眯起眼,看向伯柊,“出此事,你为何先来找我,三思可知晓?”
    “爷早就吩咐过,宫中如初任何意外,先要知会令侍。三思那边,小人尚未告知。”
    伯柊性格素来沉稳,也鲜少感情用事,官白纻见他仍旧如前世那般妥帖细致,心中一定。
    “你有探听到贵妃娘娘那边的消息吗?”
    伯柊闻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他咬住牙强装镇定,嗓子却已经抖得不像样子,明显是怕狠了,“令侍……咱打听到,贵妃娘娘点了毓粹宫里的侍卫和婆子,带了棍棒,已经起轿,只是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你告诉我,今日是那一日?”
    官白纻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今儿应是十一月初九。”
    她闻言登时双眉一蹙,快步出门而去,沉声道,“随我来。”
    ***
    天方破晓,东边还泛着未散的青紫云霞。
    官员们却已经钻出暖烘烘的被窝,提着腰带,拎起笏板,打着哈欠,穿了精精神神的大红官服,晃悠悠地从家门里踏出来。
    凤楼上的第三通鼓声被敲响,午门两侧的东西掖门应声而开,威风凛凛的官军旗校先一步进入,摆好依仗。鸣钟之后,早已列好的文武官员分别依次从左、右掖门入宫,登上大殿。
    然而今日的早朝却颇有些不同寻常。两位皇子都站在朝堂上,列于东西二侧,睿宗穿着朝服,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却说那皇长子,当真是风姿卓绝。他只是负手而立,就有种说不出的气魄。那红色的朝服,衬得这人眼愈黑,唇愈红,面色愈似白玉,却偏偏没有任何女气,反而如同在泉水中涤净了凡尘的长剑,带着难掩的锐意与锋芒。
    相反,站在另一侧一袭红衣的皇三子还是有些小家子气,眉眼皆弯,过于女气。偏生他两眼还不住地往睿宗的方向瞟,眼神流转不定,更是失了几分气度。
    众臣行跪礼,睿宗朗声大笑,“众爱卿免礼。”
    开始奏事,不待其余人有所反应,李习头一个举着笏板站出来,声若洪钟,“启禀陛下,臣有事禀奏。”
    “讲。”
    “西南凤门县一带,几月前忽然红烟弥漫、佛光弥天、天降异象,有瑞兽麒麟降世。此乃上天感念陛下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故特赐此瑞兽下凡,以示天下。这瑞兽几日前已从西南抵达京都。钦天监测算多日,择今日为吉日,奉送此瑞兽于陛下。”
    “好!”
    睿宗眉飞色舞,抚掌大笑,“有劳李公了,快请瑞兽。”
    他话音方落,几个校尉抬了一沉沉的箱子上殿。他们打开箱盖,一个形状奇异的动物从里面钻出来,皮毛的纹理都是前所未见,脖颈奇长,头顶还有两个小小的龙角。它从西南而来,经历了各种波折,但是由于照顾得好,所以依旧神采奕奕,一身细密的皮毛也是油光水滑。
    众臣都屏住呼吸,也被这从未见过的奇兽吸引住目光。
    “噗”,这祥瑞之兽忽然吐出一个竹筒,众人皆是一惊。
    “这……这……”
    “莫不是上天不光降下异兽,还有箴言相告。”
    “臣等,请陛下亲启这天降宝书!”
    李习带头跪下,其他人立刻跟着跪下,睿宗深吸一口气,屏息起身,扶着陈海的手从龙椅上站起来。
    “你们二人,也随朕来看看。”
    睿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殷俶,然后率先拉了殷觉到自己的左侧,殷俶只得退后半步,跟在二人身后。
    只是走下来的几息,这里面的机锋,就足以让朝堂里的老油条们看清楚睿宗今日的意思。他们当然不是傻子,天降祥瑞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装傻的幌子,谁要是真信了,那才是真傻子。
    看来陛下,是要铁了心越过大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
    那竹筒被陈海当朝洗净,捧给睿宗。睿宗拿来,旋开那竹筒,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他翻开来,刚瞧了第一眼,忽然就凝住目光。原本和缓的神色,刹那间铁青。
    殷觉见状,猛地去看殷俶,就见对方也不咸不淡地看过来,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冷意。
    “……文则有李公习、卫公镇,武则有王公祯、高公韦,而又有李贵妃主之于内,且与陈海苟合祸乱宫闱、蒙蔽圣听,此之谓六乱……国公郑氏遭废黜,则靖难之兵取诸京营而自足矣;有李经延则三边险要有人控之矣;有高韦于丰镇则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无由至矣;有刘顺丰宿卫禁城,有谁人能斩关而入乎……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睿宗捏着这书册的手都在颤抖,他猛地将书页合拢,塞于袖中,竟是不打算公布书中内容。他瞧了眼站在一旁、沉默无声的殷俶,发出闷闷的一声冷笑。这册中内容到底是何,无关紧要。他想让这本册子里是什么,它便必定是什么。
    “此书……”所言,实乃祥瑞之兆。
    “陛下!”
    忽然,朝臣中有一人骤然跪下,痛哭流涕。赫然是与李习一同被殷觉举荐,升入内阁的张倾。此刻他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泪水混合着鼻涕挂在胡须上,甚是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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