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正在筹谋的东西颇为凶险,哪怕是官白纻,怕也不会轻易同意。
    可不知为何,他这一世却是前所未有的着急,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快些往前,要快,更快。否则,他会追悔莫及。
    今生各方动作都要比他预想得快上几分,如若不趁着还能先知先觉的时候提前布置,而是任由这世事自行发展,他难保不会再度落入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
    拾掇一番后,他掐着时辰进了书房,这几日受伤,不必上朝,他正好能躲几日闲。坐在那书桌前,打开窗,对面屋子的门心有灵犀般地被推开。
    那女子将头发随意地挽在头顶,几缕没搂住的发顺着脸颊落下来,一张白嫩的面皮,在晨起澄澈的光里,清透得惊人。她是出来倒净面后的废水的,但见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微勾,两臂顺势扬出去,“哗啦啦”的清水在半空中绘成道水幕。
    她动作颇有几分漫不经心,没有完全泼出去,这人躲闪不及,被溅起来的废水泼湿了半条裙子。她面上登时带上怒意,气急败坏地抖了抖裙子,逃也似的折返回了屋里。
    伯柊候在书案边,老神在在地研着磨,也不敢打扰这位爷的兴致。他也不知道,人家官令侍好端端地倒个水,殷俶怎么就能像看折子戏般津津有味,连着几日都不倦。
    若是他没记错,那位可是还和这位置着气呢。不过,想到昨夜殷俶回来后,满面春风,倒头便睡的势头,他忖度着那位令侍大约是被哄好了。
    不等这早膳端上来,三思就钻了进来。
    “爷,那陆姑娘又来啦。”
    他语气蔫蔫儿的,就像是在通禀那老是上门来打秋风的亲戚。
    殷俶随手关上窗,接过伯柊递过来的笔,敛眉静默片刻,才道:“请到东暖阁里,顺便摆上早膳。”
    陆家的心,比他料想的,还要急。
    ***
    陆蓁蓁坐在绣墩上,殷切地接过伯柊呈上来的粥碗,小意殷勤地递到那殷俶面前。
    殷俶略略垂眼,有意无意地同时去拿桌上的筷箸,避开去直接从她手中接那粥碗。
    二人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地用着膳。食不言、寝不语,陆家将陆蓁蓁教养得很好,她喝那粥时,只是浅浅的舀小半勺,勺子只是浅浅地挨在唇边,手腕慢慢地往外掀,让那粥慢慢地入口。
    这一口粥喝得,莫说发出什么声响,怕是连三思的喘气声响亮都没有。
    伯柊正腹诽着,就见殷俶忽然搁下了筷子,居然是一口未动。
    *
    “食不言,寝不语。”
    “那鸦娘不吃饭,便只是想同你安安静静说会儿话都不行吗?”
    那桌上坐着两人,紧紧挨蹭在一起。男子沉下眉眼,半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往旁边挪错几分,可那女子却像那没皮没脸的狗皮膏药,登时粘了上去,二人又是牢牢贴在一起。
    “你挤着了爷的胳膊,爷没法举筷子。”
    终于,男子忍无可忍地低声呵斥。
    “如此,那鸦娘喂您便是,还顺便省了你的力气。”
    “砰!”
    屋外传来响动,定是那两个扒墙角的没绷住笑,互相撞在一起发出的动静。
    男子气急,万般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度伸手去夹菜,任由那女子半弓着身子贴着他的腰侧,恨不得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闹了好一会儿,她才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开始絮絮叨叨地摆起了功劳。
    什么今儿又算计了李贵妃,让她在睿宗面前出了大丑;又或者听见那个宫人又乱嚼重华宫的舌头,被她想法子整治,打去了大半条性命;又或者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几桩前朝秘闻,……。
    总之便是没完没了,没有个消停。
    **
    陆蓁蓁在没有动作的殷俶身边,硬着头皮喝下半碗米粥,又吃了些糕点。可她已然是筋疲力尽,在心里反复思量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对方的不快,又或者是殷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脾性。
    她放下筷子,殷俶抬手挥了挥,示意宫人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陆蓁蓁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攥紧,就在她几乎要窒息在这沉默中时,才等来殷俶的张口询问。
    “早膳都未用,就这么急着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蓁蓁略显局促地看了看周遭的宫人,殷俶定定看了她几瞬,甩了甩袖子,示意伯柊领着那些宫人退下去。
    能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陆家见他身上有利可图,想尽早将陆蓁蓁塞进自己后院罢了。他不讨厌陆蓁蓁,甚至,还觉得这人很合适,适宜放在后院里作一个性情娴淑的主母。将来凭她的气度,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是当不得。
    只是,这不意味着他便能容忍郑国公如此难堪的吃相。要知道,他和陆蓁蓁的婚约不是这几日定下来的。
    如若他们是真心结亲,何至于等到这时。
    还真当他是那泥捏的性子,任人摆布。看来前些日子借锦衣卫的手杀的那些人还不够,还没把那郑国公打疼。
    他露出一个温和中略带安抚意味的笑意,缓和着陆蓁蓁的情绪,心里却又对那郑国公起了念头。陆家的势力要用,可现在看来,他们却还如前世般满肚子花花肠子,还得好好地肃净。
    如若陆蓁蓁此时流露出想要完婚的念头,他便要出口将这日子推上一推,也好敲山震虎,压一压那个老头的心思。
    殷俶不知为何,心里陡然生出几分倦意。
    他等着陆蓁蓁回应,同时也默默筹措着用来敲打的字句。
    谁知,陆蓁蓁忽然出口的话,到叫他生出几分措手不及。
    “臻儿今日着急前来”,陆蓁蓁咬了咬唇,眉眼间浮现出几抹羞愤与伤心的神色,“实在是那令侍欺人太甚。”
    “白芷,你过来,把那两日见到的东西说给殿下听听。”
    作者有话说:
    这次考试结束后,进入假期后咱能每天多写一点了,另外评论区宝子们的评论作者一直在默默地看,真的非常感动,谢谢大家,真的非常感谢,[鞠躬][鞠躬][鞠躬]。
    第39章 两相疑(十五)
    殷俶神色阴沉地坐在上座。
    陆蓁蓁坐他身侧的绣墩上, 扯着帕子,擦干净眼角的泪,哀哀切切地叙说着, “旁的东西也到罢了,可那支簪子是家母生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颇为贵重。想来是令侍见了那簪子上的珠宝珍奇,这才动了歪心思。”
    “殿下,我家姑娘素来心善”, 白芷直挺挺地跪在堂内,神情激愤,“那簪子是我家姑娘掉落在先不假,可那位令侍明明捡到了簪子, 也知道那是我陆家姑娘的簪子而不归还,捡而不还, 可视为偷窃,真令人不齿。”
    “若不是婢子昨儿无意间路过时, 透过那半开的窗户里, 瞧见那被压在珠宝匣子里的簪子,我家姑娘又不知要苦苦找寻多少时日。”
    “你当真看见那簪子了?”
    “婢子亲眼看见。”
    陆蓁蓁偷偷觑了觑殷俶的神色, 忽然止住了哭, 沉声呵斥白芷道:“事情未有定论前,我们也不宜妄自揣测。我方才也是急昏了头, 无论如何,也该去那令侍屋中查找一番。”
    “如若是你眼花瞧错了,我们可就冤枉了好人。”
    殷俶眸色转深, 他用手叩着椅背, 沉思半晌后, 又换为慢慢地转动左手的扳指。
    “你去找伯柊,带些人去官令侍的屋内搜寻。她若拦阻,你便说是爷的命令,违令者,即刻发没为贱奴。”
    “是”,白芷跳起身来,“那日姑娘带着簪子,可被好多人都瞧见了,做不得假。”
    官白纻自伯柊转述完殷俶的话后,便浅淡下神色,任由白芷领着一众小厮,在这间不大的小屋内翻找起来。
    伯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站在门边儿上,不肯踏进来,也没有翻找。反倒是那小侍女白芷,在这屋中大肆翻查起来,恨不得将这屋内的地皮都掀起来瞧上一瞧。
    她眼一凝,忽然瞧见被搁在小几的绣框里摆着双缝制好的护膝,那大小样式一看便知是赠与男子的。那白芷转转眼珠,便从那篮子里将护膝拣出来,细瞧上面的纹样后,眼中滑过几抹讥嘲。
    “那个正经家的姑娘会在这护膝上去绣猫嬉图”,纵然那只憨态可掬的猫儿歪着脑袋拨弄野花的小模样的确招人,官白纻的绣活儿出乎意料得好,可这也不能遮掩住她这种见识浅薄的贱民固有的愚顽。
    “像我们家姑娘,必会绣些松梅鹤竹,越雅致越好。若是送给男子的,必定还要增添些富有意蕴的图样,以此督促劝勉。”
    似是觉得自己又多嘴了,她连忙闭上嘴,撇撇唇。她将那护膝朝框里随手一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双绣品不慎掉落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小厮无知无觉地踩踏了数脚。
    官白纻无言地朝后几步,半靠在墙壁上,掩在袖子里的两手,都在微微地发着抖。
    她见白芷从那衣柜蒙了灰的角落里,翻出一只金簪后,不过挑挑眉,顺从地跟着伯柊和白芷去见殷俶与陆蓁蓁。
    见白芷拿着簪子进来,陆蓁蓁喜极而泣,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将那簪子抢进手里。
    陆蓁蓁握着那簪子,长眉一挑,两眼皆是厉色,“令侍官氏,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官白纻没有理会她的责问,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瞧着坐在主位上的殷俶,直挺挺地跪下来。
    “扑通”一声,响得叫跟在身后的伯柊都心惊肉跳。
    “你有什么可说的?”
    殷俶坐在主位上,眉眼温和。他今日脸色较往日都要浅白几分,唇色也很淡,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坐在主位上。
    他瞧过来的眼睛也很清润,里面瞧不见什么怒意和寒冷,甚至还有几分藏得很深的温和。这种眼神,柔软得会令她生出几分错觉,就好像今日他会放过她。
    “并无”,官白纻只是垂下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发顶。
    她沉默地跪在堂中央,既不哭闹、也不忙着辩驳,宛如引颈就戮的死囚。
    整个堂内的空气陡然间凝滞下来,不知为何,殷俶的慢慢地抿起唇,右手不自主地牢牢握住扶手。
    官白纻的这种反应,是陆蓁蓁从未设想过的,也因此,她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
    许是碧海楼那日里,官白纻留给她的印象太过凶悍,虽然现下已经人赃俱获,可这过程也未免太过顺利,反叫她生出重重疑心。
    她见殷俶眼尾扫过来,似是在端详她手中的簪子,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那只蝴蝶握进手心里,迟疑地返身坐了回去。
    那日碧海楼,这个令侍与殷俶的关系看似寻常,却总是有几分古怪的亲昵。那日殷俶受伤,虽然宫里都传着是为了救她。可不知为何,陆蓁蓁却总是在甜蜜之余生出几分惶恐和疑虑。
    自己与殷俶在那日碧海楼相会前,不过只有一份口头婚约联系。年少时也只是在宫宴上打过几个照面,连话都未说过一句。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不顾性命么?
    陆蓁蓁两手手心都冒出细汗,黏腻又阴冷。她偷觑着殷俶,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倾慕、更多的却是惶恐和惊疑。
    半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复又面向官白纻,厉喝道,“既如此,你可还有什么要辩驳的?”
    官白纻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头,“并无。”
    殷俶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官白纻的做派,捏着扶手的几根手指手逐渐收紧。
    他以为,她总会喊两句冤的。为了避免她直接戳穿陆蓁蓁的底,他甚至还思忖了如何帮陆蓁蓁兜底的法子。可偏偏,她就这么任由别人用这样的手段构陷,不作任何辩解。
    纵然为他省去许多麻烦,可殷俶却并不欣喜。相反,他不想承认,在他的心底,似乎升腾出些许的慌乱与茫然。
    他抬起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官白纻,又转头看向陆蓁蓁,“她既已认罪,便交予你处置。”
    这一切的进展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顺利到令人生出几分茫然。
    预料中的惊心动魄的纠缠与质问没有上演,陆蓁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开了口。
    “偷盗主子财物,依照宫法,便该当街打死,以儆效尤”,她讲话时观察着殷官二人的神色,却发觉哪怕是讲到“打死”,这二人却连眉毛都没有挑动半分,就连那冷淡的神情,都有□□分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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