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王大人贺喜千户立功,特意送来的好酒。
    官烨任由这温酒凉在桌面上,仍旧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看他的书。
    恰在此时,王秋神色阴沉地走进来,两只手紧紧攥着。
    “吴大人在家中自缢了,你可知晓。”
    “哦,是哪个吴大人?”
    最近自缢的吴大人可太多了,官烨眼睛仍旧盯着书页。
    “言官吴用,就是那个弹劾税监,为民请命的好官。”
    王秋说到最后,连嗓子都在发着抖。官烨终于转过头来,浅浅一笑:“就是那个弹劾了陈公公的无耻小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公公必定极为欢喜,又会大加赏赐众人。”
    “我本欲引你为忘年交,却不想你竟是如此下作无耻之人!”王秋红着眼:“你可知,短短几日,吴家出了多少人命,你害的多少人眨眼间一无所有、又将多少人逼上死路!你还记得一点孔孟圣贤的道理?记得一点君子该有的仁心大义?”
    官烨放下书,笑意不变,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冷嘲:“大人,可需在下提醒你,你也是税监署的官员。素其位谋其政,事仁君便做那利国利民之事;事奸人便做那迎奉讨好之事。为人臣者,忠在义前,礼在仁前。这些道理,王兄不会不懂。”
    “你既然吃着民脂民膏,也坐着压榨剥削之事,就不要妄想能独善其身。你已经脏了,就不要再想着留下什么廉洁的名声。”
    “在粪坑里待着,怎么可能满身飘香”,他看了眼王秋,轻声道:“不知在下说的,在不在理。”
    王秋哆嗦着嘴唇,半晌后,忽而擎起桌上的酒,朝官烨作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王某前来,特来与小友割袍断义。这酒,是我敬你的最后一杯。”
    官烨眼神一闪,却是抬手止住。他夺过酒壶,没有搭理王秋,反而垂眼寻着什么。半晌后,他瞧见了陈宝儿最近豢养的一只京巴,笑着吹口哨,将小狗唤过来,抱在怀里。
    “你这是什么做派?”王秋面目通红,眼里似乎都含了泪:“我便当真如此不被你看重么?当日我跟着陈宝儿,实属无奈之举。我在西南已家破人亡,无处安身。辗转到京都,心里却仍是要回来。跟着他,我才能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待着,才能继续寻人。你则能将我与那些良心坏了的人归为一丘之貉!”
    官烨将酒倒在掌心中,任由那小狗探出粉色的舌尖儿舔舐,神情微滞,却不言语。
    王秋见状,苦笑一声,转头就走。
    “王兄”,官烨在他身后忽而高声喝道:“在下真心敬你为兄长,且,在下来此处,亦是只为一人。”
    不同的是,对方是在寻,而他,是在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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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西南遥(十一)
    “你在怕什么?”
    对面的人提起茶水, 为他沏上一碗,坐在对面。殷俶并不觉得局促,只是垂下头, “不过是怕西南此行过去凶险罢了?”
    对面闻言大声嗤笑,仰起脖子咽下酒水, 殷俶这才发觉对方给自己倒了茶,自己却饮着烈酒。
    那人伸手揩去唇角的酒渍,“你骗了旁人、骗了她, 现下连我也要骗吗?”
    “西南之事,你若没有提前想好对策,怎敢再次踏入。你特意提前到此处,不就是要趁西南还未成前世那般气象前, 将所有的恶根都铲除干净吗?”
    那人勾起唇角,眼里满是冷嘲:“你既是抱着斩草除根的心思来的, 又怎会真的害怕?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在怕什么?”
    殷俶不言不语地垂下眼眸, 便陷入沉默中, 再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所有事物逐渐模糊, 瞬间消散为青烟, 殷俶这才惊觉,自己并不知道方才那人的真面目。
    他定下心神, 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
    渐渐的,有很轻很轻的童谣声传来。这是大历民间流传的歌谣,素来是母亲唱给襁褓中的幼儿, 哄其入睡的。
    这女子唱得极为温情, 其间涌动出无限的欢喜与憧憬, 那每一字都咬得极轻极软,像那烈阳下被烤化了的麦芽糖,甜得腻人。
    殷俶听着这声音,不知为何,胸腔却似压上一块巨石,无论如何都喘不上气来。
    他半捂上胸口,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原处是一处亮光,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光团里。
    丽日当空,正是初春时节。窗边的柳枝抽出黄绿的嫩芽,远远瞧去像是天上飘下来的几团轻云。窗里坐着为女子,梳着夫人发髻,身穿石榴红的宽松衣裙。
    她的肌肤本就晶莹如雪,这红红的衣裙一裹,将这妇人更是衬成了那刚剥壳的荔枝,鲜嫩得不像话。肤白本该显羸弱,可她却骨肉丰匀,面颊莹润,从耳根到两腮透出几分血色映出的浅粉。
    任谁看,都知道这必定是为活得极为舒快的夫人。
    她含着水的两眼瞧过来,先是惊,接着又是一喜,还透着几分纯然的感激与羞怯。那羞怯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单纯的闺中妇人见了外男后的局促。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从身后撑住腰身,另一只手伸出来,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她眼中盈盈流转的水光,殷俶竟然隐隐生出几分蚀骨的恨意。
    他猛地后退一步,见那女子却是提着裙摆要追出来,心头更慌,连忙转身往黑暗中去躲。
    他气喘吁吁地跑出老远,正抬头,就见那红裙女子正站在他面前,捂住腹部,两眼淌出血泪。
    有鲜红浓稠的血液,从石榴裙宽大的裙摆滴落。
    “为什么呢?”
    她问的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小心。可他分明知道,她已经由内而外的彻底碎裂,而她对他的最后一分情意,也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殷俶下意识再低头去看,自己两手,仍有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下去。耳畔的童谣声戛然而止,变成女人凄厉又绝望的咒骂。可最后,又化作一句有气无力的叹息。
    “生生世世,别再遇见了。”
    心口又是一窒,紧接着,他脚下一空,自个儿便整个坠落下去。
    “爷,醒了?那我去差人上早膳。”
    殷俶从梦中醒来。
    他难得没有立时起身,而是用枕边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很快,他发现这不过是徒劳。他的耳根、颈项,以至于浑身都出了汗,直将那寝衣都浸透。
    他坐在塌边,忽而叫住了柏柊,“你去叫令侍过来用膳,就说有事相商。”
    “要一同叫上高大人吗?”
    殷俶抬起头,两眼黑深,看得柏柊直打怵。柏柊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节,不再耍小聪明,赶忙跑出去。
    殷俶自个儿又坐到镜子前,他一眼就瞧见鬓边的两根白发,眉心不由得皱起来。
    下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官白纻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只是披了件外衫就匆匆赶过来。殷俶瞧见她两只脚趿拉着鞋,雪白的脚跟露在外面,由此可见这人忧心到何等地步。
    他心里的那股子郁气,陡然间散了大半。
    “一大早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官白纻生怕殷俶昨儿受了惊,又或是哪里受了暗伤,这才急着找她来。她很想直接问询,又怕再次越了规矩,惹得殷俶不快,只能借着正事遮遮掩掩地关心。
    殷俶摆手,让她走到身边,指了指自己鬓角的白发。官白纻又气又笑,她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肩膀,“爷生了白头发,难不成也要我们这些做仆从的连早饭都顾不得,匆匆跑来为你拔了吗?”
    那殷俶不言不语,倒是一个人扭过头,像是生了闷气。
    他若真就这么说,就算再金贵的人也免不了娇惯耍浑的骂名。可偏偏他又不言语,这副别别扭扭又带着些委屈的样子,反倒让人生出几分好笑和怜惜。
    官白纻只得任劳任怨地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头皮上,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寻这两根白发的发根。殷俶的发质很硬,但出了奇的黑顺。她捏不住发根,只得越靠越近,一张唇都凑到他耳畔。官白纻每喘口气,那气息就缠缠绵绵地吹拂在他的耳廓上,透着股甜丝丝的女儿家的香气。
    殷俶用眼尾扫了眼身后,见柏柊老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便将眼转回来,默默从镜中,窥探着官白纻的神情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官白纻终于给这位爷拔下两根白发。她把头发握在手心里,笑道:“看在鸦娘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这两根白发,便赏了我吧。”
    殷俶脸上终于带了些许笑,他定定看了官白纻半晌,随后摆摆手,“你若想,便拿去。”
    他本想告诉她的,昨晚又做了很多场噩梦。
    每一场都像是要耗尽他毕生心力。
    可醒来后,又是梦醒无痕,回忆不起半分梦里的场景。
    可这么说,又像是露了怯。因这频繁的噩梦,分明是她顺他的意跟了高年后,才开始发作的。
    殷俶将垂落在肩头的发拨到身后,顺势起身攥住她的腕子,俯身挨近她轻声道:“一起用膳,就当是爷赏你的。”
    官白纻双颊瞬间泛起红晕,他挨得极近,那问话的语气又难得温和,而他的手掌此时又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分明是不容拒绝的架势。
    她心里自然是欢喜,可半晌,又想起高年昨儿分别前约了今天要一同用膳。只是她临出房门前,高年恰好梳洗妥当从房里出来。
    他见自己要来这边,反倒嘱咐过:“若是殿下留姑娘,姑娘在那边用了便是。”
    她咽回去口中的推脱,只是,这心间的喜悦,反倒在无知无觉中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那么几分愧疚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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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西南遥(十二)
    殷俶一行人再度启程, 这次停在了靠近临阳边上的一座小县城内。他们走进当地的一家旅馆,寄存好行李,要了几间上房, 又让小二将马牵下去喂些草料和凉水。
    休整片刻后,又从房里出来, 下到这旅馆正当中的大堂内,随意坐下,要了些吃食。
    官白纻正嚼着饭, 旁桌有人正在大肆议论临阳城最近发生的事。那人谈得声高,便有那么几句入了她的耳。
    “却说那临阳吴家是真的凄惨,当家的老大和老二不日就吊脖子死了。所有的男丁被抓去矿山挖矿,女子则被卖入乐坊青楼作了妓。这还不算完, 除了临阳,西南各地的吴家都要遭殃。当初那庶子声称自己有五千万两白银被私吞了去, 于是这陈公公便派遣手下到各城各县的吴家肆意抢掠,一定要凑够这些银子才算完。”
    “原本如此显赫的豪商, 竟落得这般凄惨的境遇。”
    那些人皆长吁短叹, 脸上是自伤的神情。
    “却说这陈宝儿,去年刚来, 还是个只会蛮抢的愣骨头。怎么现下反倒耍起这般阴险的手腕?”
    “还不都要靠旁人, 听说出此计策的,正是他手下现在那个风头正盛的官千户。我还听说, 吴家狠毒了此人,甚至买凶刺杀过,不过都被他避过, 侥幸捡回性命。”
    官白纻的筷尖拨了拨碗里的米粒, 最后竟是再未动筷, 只是一言不发地扔下筷子,又回身上了二楼。
    高年时时看着她的动向,见状,神情中闪过些许隐秘的迟疑。他又转头去看殷俶,对方仍旧目不斜视地用着餐饭,瞧不出什么端倪。
    他们再次出行,还未等上马车,原处就有声势浩大的依仗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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