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怜见地,在这般大雪的夜里坐一整夜,人得冻成什么样?
    到底是女子,淑妃生了怜惜之心,叫婢女将沈漪漪扶到空置的宫室中。
    沈漪漪靠在美人靠上,早已冻的昏迷不醒。
    先前陈穆让她进去等,可沈漪漪知道没人欢迎她,她便兀自在这雪夜中枯坐了一宿。
    淑妃命左右给她以雪沃面,慢慢搓洗冻僵的身子,给红肿的额头上药,披盖上温暖的被衾,许是睡梦中仍存心事,没过多久沈漪漪便从榻上拥着被子腾得坐起。
    “你醒了?”是一道十分温和亲切的声音。
    沈漪漪立即抓向淑妃的手,“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他醒了吗?”
    “大胆,你这女子……”
    淑妃身旁的姑姑出声斥责,淑妃微一抬手制止,“下去,”对沈漪漪柔声说:“他醒了,不过又昏过去了,你别担心,郭奉御说他已无事了。”
    而后她便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冻得麻木空洞的杏眼中慢慢落下一行盈盈的泪,眼睫一垂,再次晕倒在床榻之上不省人事。
    女医查看后回禀道:“回淑妃,这姑娘没什么打紧,这一整夜没合眼,许是太过劳累。”
    淑妃轻轻拨开女孩儿凌乱的发丝,她重新换过一套衣衫,素白干净的绸衣衬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小,秀挺的琼鼻,清澈如水的双眸,每一处都美得十分干净澄澈,犹如这漫天飞舞的白雪不染尘埃。
    “抱玉,你有没有发现,这姑娘生得很像一个人。”
    淑妃唤着身侧婢女的名字。
    抱玉姑姑端详了几眼,不说她还真没注意,这么一看,实在是有五六分相似,惊讶道:“难道您说的是……”
    淑妃惆怅地点了点头。
    十几年前,侄女云嫣与年仅四岁的长女和刚生产下的幼儿葬身火海,那惨烈的一幕她至今犹记得。
    若那女孩儿还活着,怕是也有她那般大了罢。
    故此淑妃对漪漪,多了几分同情怜惜之心。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点点复杂,给大家捋一捋剧情:
    宫里有叛乱狗子事先知道,也知道宁王想浑水摸鱼冒充景王杀他,所以想趁此试探一下漪漪的心(每天都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但是他没想到会有挡箭这个环节(因为和梦里场景不一样),这是他现场发挥的。
    大家看了这一章可能,也许会对狗子产生一丢丢的怜悯之心?
    但是不要,因为漪漪是他带进宫的,后面他也会利用这件事情算计女鹅,千万不要同情他!
    第61章
    十二月, 数九隆冬, 朔风萧瑟,一夜吹白灞桥细柳。
    景王死后,圣人顾念旧情没有处置景王子女,而是追封其为安寿郡王, 葬于皇陵之中。
    齐王府, 湛露榭也发生了一场变故,院中一名近前侍候魏玹的小厮被纪乾绑了带走, 似乎牵涉到了景王谋反一案中,是什么景王细作。
    但因纪乾手段疾迅, 此事便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只微微泛起涟漪,很快消逝不见, 并未引起恐慌。
    冬日,水榭池水俱已结冰, 隐约有几尾鱼儿在水底欢快地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 丝毫不知人间烦扰忧愁。
    沈漪漪坐在亭中望着水面发呆。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
    沈漪漪赶紧起身,冻得通红的小手搓了搓藏进袖子里,局促地朝里面望过去。
    纪乾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吉祥语气倒还好,却也不似往日殷勤, 只将药碗递给她说:“主子醒了, 姑娘进去看看罢。”
    沈漪漪捧着药碗,仿佛捧了个沉甸甸的物什走进去。
    乌木屏风后, 魏玹就躺在那张两人曾夜夜相互依偎缠.绵的床榻上, 阖着一双眼眸, 纤长的眼睫低垂着,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
    沈漪漪将药碗轻轻放在几案上,替他掖了掖被角,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绞着腰间的系带许久,才从口中吐出一句小到几乎让人听不到声音的话,“该,该吃药了。”
    魏玹没睁眼,却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沈漪漪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咬咬唇,又放软了声音道:“药凉了,便失了药效,要趁热喝。”
    魏玹依旧是没有回应她。
    沈漪漪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黑乎乎的药汁中倒映着她泪眼朦胧的一张脸。
    她摸摸自己脸上冰冷的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初。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马上就离开。”
    “那一日,是我误会了你,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说完立即转身,飞快地走出房门,隐约听到墙根下两个小婢女指着她窃窃私语,“她还好意思哭,哼,我听说,要不是她,世子才不会伤成这样呢……”
    漪漪越走越快,走进东厢,门“砰”的一声关上,忍不住捂脸失声哭了起来。
    ……
    打魏玹从宫中搬回王府养伤之后,但凡沈漪漪进屋或近前,他都不会多看过她一眼。
    若是他生气也好。
    可是他既不生气,亦不会说话,只是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或吃药,或望着窗外出神,或手中握一卷书静静看着。
    但只要她进来,他便会将书往里侧过去,背对着她,只当她这个人不存在。
    这种无声的冷漠与忽视,漪漪几乎要崩溃。
    两人从前也不是没吵过,即使是上一次她误伤了他,她知道他是气她不分青红皂白便险些为了表哥将他置于死地。
    可难道她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么?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分明是魏玹强迫她在先,不信任她在后,倘若他没有用那只染血的香囊来试探她,欺骗她杀了表哥,她也不会被他激怒,做出那种事,她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一个人。
    她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不论是快乐,悲伤,抑或伤心绝望之时,都是表哥陪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
    如果在听到表哥死于他手之后还能无动于衷,那她便当真不是个人,她做不到。
    然而如今所有人却都在埋怨是她害得魏玹重伤,不得已辞官在家,午夜梦回时她一宿一宿得睡不着,哭着质问自己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她是不是真的太没有良心。
    不知不觉中,三分愧疚变作了五分,七分,九分,夜以继日地煎熬着她。
    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信了,她果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对不起魏玹。
    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腊八这日,击鼓驱疫,食七宝五味粥。
    一大早漪漪便听见外面咚咚的鼓声,象征性地响了没多久便停了。
    往年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民间还会跳假面舞来祭祀祖先,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圣上痛失一子正悲恸着,京兆尹勒令各坊跳舞击鼓都不要太过张扬。
    漪漪吃着碗中的五味粥食不知味,略用了几口之后便让人撤了食案坐在支摘窗下和小乖乖相互依偎地打着络子。
    春杏匆匆打帘进来,说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沈漪漪一喜,从榻上坐起来,“表哥来了?”旋即有些苦恼,表哥怎么来了,魏玹会答应让他入府?可人都来了,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春杏催促道:“姑娘,吉祥已经把人请到花厅去了,咱们快收拾收拾去罢!”
    这下沈漪漪也没时间再考虑那么多,裹了件软毛红绫披风便去了花厅。
    花厅中,崔桓玉一身淡青色的圆领束袖夹袍,负手玉立于墙壁上的一副终南积雪图下。
    听到动静,他回身一笑,“表妹。”
    沈漪漪走进来,目光无意扫过他腕间短了几乎两指的衣袖上,心口顿时一刺,“表哥你……这样冷的天,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
    崔桓玉若无其事地将袖子抻了抻,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成衣店的人将衣裳做短了些而已,我本想让他重新拿回去改,后又觉得麻烦,便作罢了。表妹知道,我素来体热,不喜穿的太厚。”
    顿了顿,沉默片刻,轻声道:“倒是表妹看起来,似乎瘦了许多。”
    “前些时日世子受了伤,我照顾他,忙来忙去的,许是因此瘦了些,不过瘦些好,我就怕过年,一过年准会嘴馋吃多,眼下正巧瘦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说着谎,这番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沈漪漪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故意语气轻松地道:“表哥快坐罢,我们许久没见了,该好说会儿话才是。”
    崔桓玉却道:“不必了,本只想来看看你,没什么打紧的事,过会儿我便走了。听说前些时日宫里出事了,我担心你,漪漪,你没事吧?”
    “我没有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沈漪漪装着笑。
    “那世子呢,他如何?崔桓玉又问。
    “他……他需要将养些时日,我听大夫说,也没什么要紧事。”
    “那便好。”
    崔桓玉似乎还想说什么。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沈漪漪,想说表妹的两颊凹陷下去了,已经很瘦很美了,再瘦下去,我会心疼。
    想说表妹的眼睛憔悴疲惫,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冬日天寒,你一向畏冷,即使在屋里,也要多穿些不要懈怠才是。
    想说……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崔桓玉担心自己再留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沈漪漪眼中渐渐蒙上一层云雾,哀伤地望着他高大清瘦的背影,“表哥……”
    “漪漪,”崔桓玉低声道:“开春我会启程回苏州,同阿娘说我与你情分尽了,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便替你在长安城寻了一户好人家嫁了,你何时想回苏州,抑或受委屈了,给我寄一封信便可,两年之后我会重新来到长安参加春试。”
    “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院子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宛如柳絮般轻飘飘地落在人的发间肩头,拂了一身还满。
    她眼看着表哥走入了院中,越走越远。她想叫住他,可是喉咙却像是失声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过了许久,才听到自己迟钝地,怔怔地,低低地说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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