湎水县得名于长江某条支流的支流,境内湎水河还不是这第二级支流,只是它的上源(就是支流)。这条河流经四县,湎水县流量最大,贯其头尾。
    宋井镇以此河为界划分村落,蒲桃林村在中段,占河南的一脉山,听起颇为夸张,其实只有几条沟住人。
    就近接的另一个村子,因地势佳,沿河坐落,家家白墙墨柱,轩亮檐飞,一派江南小镇格调,是近年搞旅游开发的成果。
    甘宝莹做姑娘是这村子的,嫁给河对岸卫家,户籍最后一项就落在蒲桃林村里沟组。
    里沟在蒲桃林村村脚,缓缓给夹在一大一小两个山包间,原有两户人家,东面一个姓李的老鳏夫,前些年,镇政府接走了,剩下甘宝莹和卫朝存,住西面。
    这儿通水泥公路,尾收在一个石坝口,石坝是个直径十来米的圆,两点钟方向有条小径,沿其走七八分钟,走到梯田头,就是甘宝莹和卫朝存住的地方。
    谭山雨坐她爸的叁轮摩托来,上午她留在家里晾晒干货,卫继祯和谭小樟先坐卫泠的车过来,帮衬甘宝莹做饭。
    这边请客人吃饭,或是聚亲过节,都是自家买菜,女儿媳妇儿帮着做。
    拉石头的大货车还停在石坝上,崖下河边有挖掘机,没开工。她舅的车靠边停,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爸,小姨她们也来了。”
    “那是嘛。”
    路边茅草齐小腿高,开始泛黄,后面水分流失,越来越干,会变成和老宣纸一样。
    贴小路的草有着茬茬切口,被弯刀削了的,免得扫人裤腿。
    “小雨啊……”她爸走在前,忽然说。
    “怎么D?”
    她爸又没说,脚扬了一下继续走,谭山雨也继续走,看见她爸手背着,干巴巴的掌心,指腹全是茧。
    “终于到了”,谭山雨仰起头,声音欢快,神情也是快乐的模样。
    那房子藏在竹林里面。男人坐在院子说闲话,女人在屋里。
    谭山雨过去喊小姨夫,喊舅,她小姨夫点点头,笑说:“小雨回来了啊,要高考了,辛不辛苦?”
    她弯着两只眼睛,“嗯,回来过节,不辛苦。”
    她小姨夫又点点头,算是客套毕了。
    谭山雨就进屋,在厨房找到她外婆,叫了外婆,问没看到外公。
    “晓得死哪去了”,甘宝莹咒骂一句,卫继祯让她把提篮里的青椒葱蒜苗拿出去,理了洗干净。
    卫继娴在电视剧屋喊:“妈,瓜子儿在哪里,抓点啊。”
    卫继祯对谭山雨说:“去,先给你小姨找哈瓜子儿。”
    这片农村,一般八零年之前出生的女孩儿长大就嫁在娘家附近,不是一个村的也至少几个沟连着,以八零为界,之后出生的女孩,不管有没有上学,明面上都嫁出了农村。
    卫继娴是八八年的,读了初中。那时卫继祯已经嫁人了,家里有点彩礼钱,是能供她继续读书的。
    可卫继娴不,她要进城打工。
    一个受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女孩想在城里安分找工作,难度可想而知,有限的认知水平,城里的繁复灯光,怎可能教地她静求取高。
    同那时一部分女孩儿一样,晃晃当当几年,卫继娴回来了,但嫁在农村绝不可能,她和丈夫住在县城。
    屋子左边是水井,村里给埋了水管,就不再打水,谭山雨拿了个小板凳,坐树影里给蒜苗脱皮,黏糊糊的。
    中午吹风,竹林沙沙地细响。这片竹林只有半包,包前包左,屋后都是板栗,银杏等等结果子的被子植物或者裸子植物。
    谭山雨理净了,没有开水龙头的水,端着铝盆去到旁边的水井。
    放好,去寻扫帚扫皮,扫蒂。
    刺啦刺啦的铲子声里,夹起钥匙和运动鞋轻便的声儿。
    卫泠转出墙角,到后面卫生间去。
    近年镇上挨家挨户给修了带蹲便器的卫生间,上水连着水源。
    “舅。”谭山雨打了招呼。
    “嗯。”
    水井是露天水井,边上堆青石块,积年累月,爬出一块儿毛茸茸的青苔。
    卫泠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到院子里去,站屋檐底下,看谭山雨拿着瓜瓢舀水。
    她捏着瓢柄,拍一拍水面,竹叶悠悠荡到最里,这才舀上一瓢,哗啦哗啦倒进盆里,那盆是银色的。
    “怎么不在这儿接水。”
    谭山雨看了眼她舅,“这儿有意思些。”
    前一个指水龙头,后一个自然是水井。
    卫泠站台阶沿上,风吹了两茬,他没动。
    谭山雨有点不自在了,只觉得那会儿剥了辣椒籽儿,这会儿手火辣辣的。
    “舅啊”,她又要开始嘴瓢了。
    “嗯?”
    “你知道为啥我们镇叫宋井镇吗?”
    卫泠似乎没想到谭山雨会问他,想了想,说:“据说李自成的夫人高桂英,在丈夫兵败被杀后继续率部征战,一次和清兵作战,她被追到这儿,有个老和尚给把她藏了起来,清兵找到这儿,老和尚和他们一阵周旋,高桂英并没有暴露。其实,她躲在寺院的水井里。”
    他撇头看见外甥女稍带疑惑的表情,又说:“那口井上有棵松树,据说盘天高,所以井叫松井。”
    谭山雨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不是宋朝的宋,是松树的松啊。”
    卫泠点点头,“我们这里方言,松和宋是不是一个音调?广东汕头云澳镇有个宋井,正儿八经宋朝掘地井,很有名……所以,我们算是偷梁换柱,借了人家的名。”
    谭山雨微张嘴巴,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了?”
    “啊,没事”,她说,“镇名竟然是这样来的,偷梁换柱,我都不知道。”
    卫泠笑了笑。
    竹林抚起层层细纹,就像它俯仰间,正对的那口井的水纹。
    “舅,我感觉你蛮会讲故事的。”
    “啊?这样就算讲故事了?”
    “人物、情节、环境”,谭山雨把辣椒青苗装在另一只小盆里,边说,“都有,怎么不算故事。”
    卫泠淡淡一笑,去望竹林子。
    山半坡的枯草绵软,卫泠曾追跑过,水井的一点青苔,幼时给揪了不少。
    谭山雨又没感到不自在了。
    屋檐是平整的,枝叶是参差的,所以阳光一半光滑如镜,一半晦明斑驳。
    她淘了叁遍水,端着盆站起,恍惚地站不住腿。
    “小心点”,她舅说,“起的时候慢慢起。”
    “好”,谭山雨还接了半盆清水,辣椒葱蒜浮在水面上,厚厚一层,水差点撒出来。
    “给我拿吧”,卫泠向外甥女说。那水从左浪到右,从右摇到左。
    “不用了不用了”,谭山雨连忙拒绝,“我拿的住。”
    像是为了证明,她一脚从水井边的石头跨上台阶,水盆举在胸前,拿的稳稳的。
    卫泠不再坚持,听她说,“舅,那我走了哈。”
    “嗯。”
    谭山雨拐过墙角,卫泠继续站在那儿,等到了第叁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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