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督帅说笑了。我等都是为圣人效命,哪个身上不担责?理应鞠躬尽瘁才是。”
    薛夺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等吴用才带着假笑走开,他立刻奔过去,压低嗓音进言,
    “督帅三思。汉阳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儿,连笄礼都未行过,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两杖打死了,那死阉奴只管袖手看着,黑锅都落在动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们玄铁骑入京是来勤王的,不是来背锅的!”
    裴显扯了扯唇,“现在知道玄铁骑不背黑锅,刚才廷杖御史又是怎么回事。御前内监们不肯背锅,把黑锅甩出来,你倒来者不拒,接个正着。”
    薛夺烦躁地脱下手腕的铁护腕,往地上一砸,青砖地积了不少水,砰地溅起几股水柱。
    “宫里一群阴货,他娘的。”
    庭院中央,四名当值禁卫面无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里准备廷杖用具。
    吴用才作为监刑太监,在旁边催促几次了。
    “一个乌木凳,你们来来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抬高嗓音呵斥, “我说你们几个,该不会在拖时辰吧。咱家告诉你们,圣人心意已决,是不会更改圣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朱红绛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这时穿过两仪殿门,手捧玉笏,排成两列向殿前行来。
    细雨几乎停了。
    浓云翻滚的天幕上露出一丝阳光。
    为首那名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系金鱼袋,神情肃穆,正是尚书省长官,官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朝中敬称‘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鱼贯走到两仪殿外,分成两列,端端正正跪倒,对着殿宇方向行礼,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请天听。”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内出过两任宰执,本身是先帝临终时任命的辅政大臣,在朝中声望极高。
    这次叛军围困京城,王相是坚定的守城主战派。
    “晋王殿下坚守京城,寸土不让,护我大闻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时,汉阳公主下令‘不惜代价守城’,虽有误伤,大节无亏!臣等为汉阳公主请命,请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后,众多重臣们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为晋王,为汉阳公主请命!”
    “请陛下免廷杖!”
    众多朝臣齐声请命,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殿室外空旷广场,如无声海啸,于无形间撼动人心。
    庭院里准备了一半的廷杖用具当然停了。四名禁卫得了头儿吩咐,面无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桩子。
    吴用才缩着肩头往人群后面退。
    姜鸾站在殿外栏杆边,眸光低垂,望着下面的动静,指尖安抚地抚摸点点柔软的长毛,似笑非笑地等着。
    排山倒海的请命声中,天子始终没有现身。
    自从延熙帝被射伤瘸了腿,他再也没有当众走出殿外,现身于朝臣面前。
    朝臣请命两刻钟后,沉重的殿门终于从里缓缓开启。
    代替天子走出来的,是当今皇后,谢娘娘。
    谢皇后出身京城四大姓里的谢氏,两年前嫁进皇家,和晋王妃出嫁的日子只差了半个月。
    姜鸾无论在何处碰到这位嫂嫂,总是见她凤冠雍容,不苟言笑,一副端庄老成的模样。其实论起年岁来,也尚未到二十。
    谢皇后一步步地下了台阶,走到散落满地的廷杖用具面前,开口道,“木杖收起来吧。”
    她随即转身面对朝臣,“诸位老臣的声音,圣人听到了。圣人优容纳谏,将汉阳公主的廷杖改为宗室家法,小惩大诫,惩处误伤圣人龙体之罪。”
    她以国母的身份,亲自扶王相起身。
    王懋行再拜谢恩,在谢皇后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来。诸臣纷纷跟随起身,却没有一个离开,依旧排成两列站在殿外等候。
    是等待,也是压力。
    姜鸾唇边的笑意浓了几分,抱着点点重新进了殿,踱到晋王面前,招呼他,
    “二兄跟阿鸾一起告退吧。王相在外头等着呢。”
    姜鹤望也早看到殿外等候的朝臣了。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求生的意志只会更强,他壮胆起身,御前颤声告退。
    坐在龙椅高处的皇帝森冷地瞪视着,没有出声阻止。
    兄妹俩前后走下汉白玉台阶,越来越小的雨势正好停了,头顶阳光破开浓云照耀下来,晋王双目泛红,路过殿外请命的诸大臣时,哽咽着一一道谢。
    姜鸾跟在身后,同样一个个谢过去。
    她这次大病半个月,朝里知道的人不少,王相为首的几位大臣关切问起病情,她带笑一一回了。
    目送着请命的朝臣逐个离开双仪门,姜鸾的脚步停下,又转回去,重新拾阶而上,隔着两级台阶,仰头招呼了一句,“督帅安好。”
    裴显站在殿外栏杆旁,正在叮嘱薛夺些什么,两人停了话头,他转过身来,目光往下方盯了一眼,微微颔首,
    “汉阳公主安好。公主有气血不足之像,可需要臣送几支养气的人参过去?”
    姜鸾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颊,不以为然,
    “人参什么的,倒是不缺。本宫只想当面问督帅一件小事。”
    裴显扫过她身后一眼。
    文镜脸色发白,从姜鸾身后走出两步,原地单膝跪倒,“公主离开临风殿,是末将失职。”
    裴显冷淡地颔首,“确实是你失职。把牌子卸了,回去军中,领十军棍。”
    文镜把腰牌交付给副将,卸了刀,沮丧走了。
    姜鸾饶有兴致地目送文镜走远,笑吟吟转回身来, “督帅当面罚了文小将军,难道是杀鸡儆猴?只可惜本宫向来不吃这一套,该问的还是要问个清楚。”
    “京中负责防卫西城门的丁翦将军,和本宫是认识的,听说本宫病了,原本隔三差五都会送点人参鹿茸去我的临风殿。突然连着四五天没了消息,我就想着……该不会是落在督帅手里了?”
    裴显的手掌搭在栏杆处,神色纹丝不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鸾站在下方台阶上,仰着头,指尖一下一下轻捏着点点不安分伸出来的粉色肉垫,
    “他只是奉命行事,圣人城下受伤之事和他无关。劳烦督帅,把人放了吧。”
    她说得不能再直白了,裴显这才平淡应下,“公主不必挂心,丁翦将军被臣留了几日询问详情。如今已经问完了口供,不久便能归营复职。”
    “那就好。”姜鸾极干脆地转身便走。
    春蛰和白露两个刚才吃了一场惊吓,吓掉了半条命,匆忙赶过去跟随在身后,一左一右摆出护卫的姿态。
    盯着远去的纤细背影,裴显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原以为丁翦咬死口供,是要把晋王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但如今看来,丁翦舍了性命要护的……是这位年仅十五的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的反应也很奇特。
    顶着误伤龙体的罪名,才侥幸逃过一场廷杖,不知道回去要受什么宗室家法,她不担心她自身,倒有心思问旁人的下落。
    如此大胆无惧,反应不寻常。
    他沉思着,吩咐薛夺,“你的神武卫和文镜的羽林卫换值,即日起戍卫临风殿,日夜盯半个月,主查和军中将领的来往。”
    “是。”薛夺肃然领命。
    裴显顿了顿,续着之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最近忙着整顿军务,梳理朝中的文臣派系,倒是忘了皇城里的数千宫人。看刚才那姓吴的御前太监的做派……”他沉吟着,停住了。
    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此等心性人品,如何堪用御前。
    “吴用才那老小子阴得很,兄弟们看不顺眼久了。”薛夺摩拳擦掌,大咧咧地请功, “末将半
    夜把人抓来杀了,保证做得无声无息。”
    裴显抬起狭长凤眸,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一眼,“戍卫皇城的北衙禁军神武卫,是给你做这等山匪勾当的?”
    薛夺也意识到不妥当,讪讪道,“毕竟是个御前伺候的大宦。当众拖出去杀了,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在京城里做事,怕的不是招摇,是师出无名。抓捕有名有姓的大宦,给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即可。”
    裴显思忖着吩咐下去,“薛夺,由你总领北衙六卫,在宫里各个殿室仔细排查。”
    “今日先重点查一查——国难时企图背主出逃的内侍宫女。不论宫中品级身份,一律锁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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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春蛰和白露两个踏进临风殿门里,饱受惊吓的两个少女才开始放开嗓子大哭。
    姜鸾趁她们两个和苑嬷嬷掰扯不清的时候,把点点交给交给夏至照顾,走进庭院里。
    才走出两步,脚步一顿。
    她停下步子,皱眉打量。
    离正门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门,弓起腰背,手抓着大抹布,一边抹泪,一边苦哈哈擦拭着庭院,背影凄凄惨惨戚戚。
    姜鸾望着那擦地的小黄门,“这是谁在挨罚?犯了什么事。”
    “公主不记得了?”身后随侍的是秋霜,带着几分诧异回禀,
    “是新调过来不久的小黄门,名叫吕吉祥。苑嬷嬷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内殿伺候火烛,公主当时也点了头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几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点了吕吉祥的名,把他打发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着拿布擦一遍临风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点了点庭院里撅起的屁股,“喏,今儿的活计还没擦完呢。”
    “吕吉祥?”姜鸾听到这个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来了。”
    这次京城守卫成功、勤王军入城的当天,她毫无预兆地病倒,缠绵病榻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浆糊一般,有许多前尘往事转马灯似的浮现,她仿佛被无形之力掀开颅骨,把过往一生硬生生地塞进脑子里,只要稍微往深里想一想,便引发剧烈头疼。
    身边有些人,名字听着耳熟,面孔似曾相识。原来确实是前世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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