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万福。”他颔首道。
    骨节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间系着的犀皮金钩带摸索片刻,解下一块玉牌,递了过去。
    “区区薄礼,阿鸾收下吧。”
    姜鸾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位是自认了长辈,按照亲戚见面的规矩,给小辈见面礼呢?
    心里的腹诽从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势,双手接过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极好的雕工,四角刻莲花如意纹,中间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兰花,触手温润,显然是日常随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爱物。
    倒是件难得的贵重礼。
    按头叙完了亲戚辈分,裴显满意了,掸了掸衣袍浮灰,从胡床起身。
    “还望阿鸾约束宫人,今夜之事就当做从未发生。以后谨言慎行,须知祸从口出。”走去墙边开了窗,扬声对庭院里道,“人放回来。”
    姜鸾把玩着新得的玉牌,纤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泽仿佛,拿在手里几乎分不清玉色边缘。
    指尖沿着精工雕刻的那朵盛开的兰花,缓缓勾画玉牌边缘,她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谢舍人。”
    跪坐在对面竹席的谢澜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节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显在窗边听得分明,极寒凉地笑了声。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趿着鞋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木窗,对着夜色笼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养的兰花,有没有开得正好的,拿一盆过来。”
    裴显站在身侧,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兰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个观察细致的。猜出我喜爱兰草,拿花来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鸾随手拨弄着刚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平日无事时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两天雨水阳光都适宜,正好廊下有几盆兰花盛开,借花献佛,做个回礼而已。”
    说话间,白露已经和夏至两个抬了盆兰花进殿来,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四季兰。
    裴显走近几步,俯身查看,动作极轻柔地摸了摸碧绿纤长的枝叶。
    兰草在庭院里养得极好,叶片纤长碧绿,生气勃勃,他爱不释手,又抬手摸了摸枝头结出的两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软,今夜不好再计较。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裴显换回了平日里的敬称, “谢公主的兰花,臣告退。”
    姜鸾在苑嬷嬷的坚持下穿好鞋,借着头顶那点浅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两人只怕要私下里谈事,宫人都识趣避开,就连谢澜都避开几丈,远远地缀着。
    姜鸾看看左右清静,出声询问,
    “督帅最近有见到圣人当面么?听说圣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显略显意外,瞥过来一眼,“怎么,公主想要觐见圣人?臣还以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觐见圣人……”姜鸾背着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铺的大道,专门沿着碎砖石铺的小径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圣人的脾性,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多少知道几分。之前在两仪殿闹腾了一场,王相、李相等重臣们在殿外群谏,二兄和我都安然脱身,没有遂了圣人的意,圣人不是忍让的脾气,必然要发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帅你呢,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来独断得很,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忍让。”
    说到这里,视线瞥过周围明火执仗的禁卫,姜鸾抿着嘴笑了笑。
    “和圣人只怕少不了争执。敢问一句,最近可有见到圣人当面?圣人对督帅的态度如何?”
    她说到一半时,前方的裴显便已经停了脚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门边的春藤架下,整个人几乎陷进春藤阴影里。
    视线锋锐地盯过来,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贵女,在他眼里已经被破开了层层表面,一眼看进骨髓里去。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还是波澜不兴的。“心里又想做什么?”
    “不是督帅想的那样。京城的局面不稳当,挑拨督帅和圣人的情分,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姜鸾的小指勾着刚拿到手的玉牌,在极浅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围一圈温润晕光。她不经意地改了称呼。
    “拿了裴小舅极贵重的见面礼。除了那盆回赠的兰花,再多说几句话,投桃报李罢了。”
    她无视了对面眼神里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问,
    “还没回答我呢,圣人多久没有召见督帅说话了?”
    ——
    裴显走出临风殿外时,沉重宫门在身后关闭,他转回身,凝视着夜色下的鎏金兽首铜环。
    薛夺送走了谢澜,大步走过来问,“临风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裴显吩咐下去,“叫文镜明日回来。你和他的羽林、龙武两队禁卫,共同看守临风殿。不到出宫开府之日,汉阳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紧了。”
    “末将尊令!”
    “你额外看顾着文镜,莫要他和公主交谈。”裴显想起刚才浅淡月下的简短几句对话,沉沉地道,
    “汉阳公主的性情过于狡黠多变,文镜今年只有十九岁,和她多说几句,只怕要被带到沟里去。”
    “……是。”薛夺愕然应下。
    远处响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响。
    宫道两边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石座宫灯点亮,裴显在黯淡的宫道里漫步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走到外皇城范围时,幕僚何先生从前方岔道现出身形,跟随在他身后。
    何先生是河东裴氏家臣,跟随多年的老人了。因为外臣身份不便入后宫,便在外皇城等候。
    见了主帅难得凝重的神色,轻声问,“督帅有烦心之事。”
    裴显摇摇头,“小事。”沿着宫道往前漫行。
    临风殿里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烦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却也是极准的。
    圣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这次被叛军俘虏的惨痛经历,更加深了圣人性情里的多疑。
    前几日,裴显下令整顿大内宫禁,追查这次京城危机时,意图叛国私逃的宫人。
    威风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来被圣人信重倚靠,这次居然被揪出来一半不干净。
    半夜带着金银细软坐车逃跑、被守军将士赶回来的;秘密写信通敌、寻找退路的;趁圣人不在京中、和宫妃通奸的……
    丑态百出,涉及众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裴显一个都没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内廷杀了。
    剩下那四个御前大宦,给吓成了见面就哆嗦的鹌鹑,也不知其中有几个跑去圣人面前哭诉。没过两天,他发现侍奉起居的宫人里,竟有人大胆窥伺他的行踪,意图往外通风报信。
    他审了几句,不能再问下去,把人推出去斩了。
    今早在政事堂里议事时,右相王懋行借着单独商议的机会,含蓄地和他说了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督帅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还有风雨。”
    他谢了王相的好心提点,“风雨无足惧。”
    王相捻须笑叹,“督帅正当盛年,锋芒毕露哪。”
    “快刀斩乱麻,锋锐有锋锐的好处。”他当时如此回应,“裴某向来不喜欢纠缠。”
    裴显思索着,慢慢走过一条夹道,前方就是出宫的侧门。
    月色高挂中天,何先生喟叹,“这是连着第几天了?天天折腾到三更才出宫,明早五更天还得起身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回头看了眼远处轮廓模糊的临风殿,何先生谨慎地规劝,“不过是个先帝的公主,不宜牵扯太多精力。”
    “现在说已经迟了。”裴显淡淡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几次拿去当了挡箭牌。为了个小丫头,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随在身后,低声献策,“汉阳公主所求直白,不过是早日出宫开府。”
    “督帅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尽快出宫去。汉阳公主开府自立,督帅从此眼不见为净,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赶来临风殿了。”
    裴显停步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下,“这招釜底抽薪,倒是简单可行。”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虽说是六宫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为虑。”何先生又问,“令督帅挂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后的谢氏?”
    裴显默认下来。
    “谢氏京城里这些嫡系倒是不打紧,数百人丁只出了个谢澜,尚不成气候。但谢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卢节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驻扎在京城外,手里掌五万兵,不容小觑。”
    “督帅说的是这次起兵勤王的谢征,谢节度?”
    “正是他。”
    平卢节度使谢征,谢氏嫡系出身,镇守的地域在辽东,这次同样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发五万勤王军,紧赶慢赶,只比河东玄铁骑迟来了三日。
    一路追击溃兵,在城外扫尾,其实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铁骑拿了去。
    裴显追问,“谢节度据说前几天追击溃兵去了?现在人在何处?”
    何先生捋着短髯,回忆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书,
    “往东北流窜的溃军已经被剿灭。谢节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营地,这两天或许就会上书朝廷,请求入京觐见圣人。”
    裴显再度停下脚步,思索了一阵。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会会这位谢节度。”
    何先生吃了一惊。
    谢征的兵马扎营在城外半个多月,至今未进京一次。此人对自家主帅,对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铁骑的立场态度如何,并不明晰。
    何先生谨慎地提议,“深入虎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督帅打算带多少亲兵跟随?”
    交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城门。
    宫门外等候的亲兵递上缰绳,裴显踩着马镫利落上马,揉了揉爱马的鬃毛,
    “和谢节度初次会面,跟去的人越多,谈得拢的可能越小。带两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圣人紫宸殿称病,不见外臣。】
    气候逐渐入了夏,下雨时节减少,天气一天天地明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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