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大半天,礼毕后,皇后銮驾率先离去,命妇们也陆续告辞,热闹了大半日的临风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姜鸾赐下了冰镇杨梅饮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宫人们这时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对今天的笄礼安排,姜鸾也有不满的地方。
    “原以为今天借着笄礼能出去放放风。两仪殿也好,太极殿也行,没想到就安排在临风殿的庭院里。”
    她小口啜着冰镇饮子,和苑嬷嬷说, “当真是严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没影了。我真想跑,他们看得住?”
    苑嬷嬷不错眼地瞧着姜鸾头上新加的冠饰和金簪。
    今天的笄礼完成时,姜鸾头上新梳了飞仙高髻,王夫人作为主宾,当众替她加九翚四凤冠,簪两股长金簪。从此之后,姜鸾便成人了。
    苑嬷嬷的神色欣慰间加着感伤,
    “这次笄礼好是好,就是过于仓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礼的时候,圣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宾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卢老夫人,是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选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够贵重了,但年纪还差点,赶不上卢老夫人一头银发,德高望重……”
    姜鸾剥了个葡萄,塞进苑嬷嬷嘴里,
    ”王夫人做正宾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换了去年的卢老夫人,走路颤巍巍的,说话慢吞吞的,今天那么燥热的天气,我还得多熬半个时辰才礼成,岂不是要热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双股金簪,扔在妆奁台上,吩咐春蛰把压得脖颈疼的四凤冠摘下,飞仙髻拆了,还是扎起平日里的双螺髻。
    苑嬷嬷擦了把眼泪,喃喃地念佛号,
    “行了笄礼,应该便能开府了。紧赶慢赶,或许今年年底前能出宫开府也说不定。”
    姜鸾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觉应该不需要等到年底这么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了,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个活人了。我感觉她应该忍不了我七个月。”
    她打着呵欠伏倒在软榻上,“累了。歇会儿。晚膳时再叫我起来。”
    或许是今日的笄礼印象深刻,姜鸾做了个罕见的梦中梦。她在梦里也在行笄礼。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礼。
    主持及笄礼的正宾,换成了刚才闲谈提及的,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范阳卢氏的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年纪大了,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念辞动作也是一字一顿,姜鸾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大袖翟衣,差点被热晕过去。
    她在梦里也感觉不对,“卢老夫人今早没来,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正宾应该是王夫人才是。”
    左顾右盼,周围观礼的宾客里却不见王夫人,也不见她二嫂。
    观礼的气氛也不怎么热闹。每个人肃容敛首,压抑得很。
    姜鸾在梦里举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对,二嫂明明来了。我还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儿隔着肚皮在动弹来着。”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森冷响起,
    “晋王妃不会来了。晋王撞柱自尽,她这个未亡人闭门守孝,怎会出王府。”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着道,“晋王都不在了,哪有什么小侄儿。”
    姜鸾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过来。
    苑嬷嬷正在床边焦急地唤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这一头一身的汗。赶紧起身吧,换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带着卷轴来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带着小黄门,抱着两副大卷轴过来找她。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里做事谨慎,身上没担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逃过了这次宫禁的清洗,被放回来办差,言行更加谨小慎微。
    他把两副长画卷小心地放在长案上,左右缓缓拉开。
    姜鸾兴致缺缺地瞥过去,原以为又是哪家郎君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想要硬塞给她。
    不想面前出现的,并非人物肖像,却是一副工笔描绘的宅邸绘图。
    “为了公主开府的事,裴督帅接连找了礼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门的主事官,商议了几场,催了又催,汉阳公主府的开府选址终于有着落了。”
    徐公公接着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选址的两处绘卷,廷议时送了进来。裴督帅说,借花献佛,当做是公主及笄的贺礼。”
    姜鸾愉悦地翘了翘嘴角, “时机倒是赶得刚刚好。”
    红木长案上并排摊开两副画卷,供她挑选。
    “一处是朝廷刚抄没的宅子。” 徐公公指着上方那副尺余长的画卷道。
    “这处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许多年。三进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规制,胜在精致绝伦,奇花怪石,移步换景,京城罕见的精巧,一应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进去即可。”
    下方的画卷更长更大些,绘制的府邸轮廓明显大了许多。
    “另一处是英国公府。”
    徐公公指着英国公府绘卷,“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后人降等袭爵,传到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几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对着朱雀大街,直接在坊墙上开的外门。五进的大宅院,三间首头正门,只需把头顶铺的瓦换成琉璃瓦,正门上的铜门钉换一换,长廊上重新金粉漆画,就符合公主府规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绘卷上点了点,
    “最大的问题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几处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气修缮。麻烦得很。”
    两边都解释完毕,徐公公在旁边恭谨叉手,
    “两处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处。这两副画卷老奴留在这里,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来——”
    “不必等明天了。”姜鸾打断他的话,
    “我选英国公府那处。徐公公今日就回禀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压低嗓音劝了句,
    “老奴过来之前,裴督帅嘱咐老奴带一句话给公主。公主讨要的八百户实封,圣人那边不允。修缮公主府的人力和钱款,还需依照惯例,等宗正寺那边拨款下来。请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鸾点了下英国公府的绘卷,
    “不必劝了,我就中意这处。公主府以后要养三百亲兵,地方小了怎么给他们住。钱财可以想办法筹措,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画卷收起来拿回吧。”
    徐公公仔细收起卷轴的同时,姜鸾随口问,“好久没见裴督帅,他最近忙什么呢。”
    徐公公揣着的满腹心事都被勾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悄声漏了几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圣人三月叫开了虎牢关,导致京城被围二十日,险些动摇了国本。虎牢关守将石虎臣已经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独自担了所有的罪责。他这一死不要紧,案子后续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帅的意思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当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帅的原话说,“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尽就能了结了重案,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悬梁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脚挂梁上了。”
    姜鸾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谁?”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释,“石虎臣是兵部的郑侍郎大力举荐的人选,郑侍郎连坐获罪,已经全族下狱了。后面要怎么追责,斩首还是流放,还在议。”
    说到这里,徐公公叹着气,点了点手里刚收好的第一幅画卷,
    “公主刚才挑选的那座三进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郑侍郎家么。四月头追查郑家,四月底抄没的家宅。南阳郑氏,也算是绵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郑家添丁设宴,老奴还登门送了礼,哎。”
    认识多年的四品大员在眼前落了个抄家入狱的下场,徐公公接连叹息了好几声。
    临风殿这些日子被护卫得严实,消息蔽塞,郑侍郎获罪下狱已经四月底的事了,姜鸾还是第一次听说。
    “兵部侍郎连坐获罪,抄了家。”姜鸾垂下长睫,若有所思,
    “说起来,早上行笄礼时,观礼的命妇里就没见着卢家老夫人。我原以为天气太热,卢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来。听徐公公一说,我才想起——总掌着兵部的兵部尚书,卢望正,似乎是范阳卢家的嫡系?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责,株连到了卢家?”
    徐公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至于,不至于。再怎么追究,不至于株连到四大姓头上。”
    他赶紧转开话题,“除了追责,朝廷还奖了好些忠臣。公主认识的丁翦丁将军,这次护卫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连升了两级,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将军了。 ”
    姜鸾眼里带出了笑意。
    又拉拉杂杂问了小半个时辰,问得差不多了,才打发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着两卷画轴出去,刚迈出临风殿的门槛,就感觉门外静得可疑。
    仔细往两边瞄,赫然看见裴显背手站在斜对面的宫墙下,正凝目注视着这边宫门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狭长的宫道两边尽头把守着披甲卫士,把这一片巷道清了场。
    徐在安赶紧快步过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督帅怎么亲来了。”
    裴显抬眼望着雪白梨花,问,“公主选了何处宅邸? ”
    “选了英国公府。老奴已经按督帅的吩咐当面说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户实封被圣人驳回,整治英国公府需要大力气,选现成的郑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坚持选英国公府。”
    裴显皱了下眉。“她可有说原因?”
    “老奴问啦。公主说,公主府要养三百亲兵,需要备下大院子给亲兵们住。公主的原话说,‘钱财可以想办法筹备,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
    裴显露出了细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飘散着飞下,落在宫道上,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紧闭宫门的铜环处,
    “原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亲兵’……没想到放在心里仔细盘算过。倒是个未雨绸缪的。”
    徐在安壮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是放在心里琢磨过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选了大宅子,就等赐下那三百亲兵后——”
    “赐下三百亲兵,将士武器,精铁盔甲,她养得起么。”
    裴显淡淡道,“再看看吧。”说罢抬脚便走。
    徐公公原地发愣,想问又不敢问,纳闷地想,人都来临风殿外了,就不去见见汉阳公主?当面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边论辈分论出来的舅舅和甥女,毕竟不是连着血脉的,不亲哪!
    徐公公啧啧暗叹着,原地等人走远了,两边道口把守的披甲卫士离开,才慢腾腾地抱着画轴回去。
    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裴显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过门而不入,因此并不知晓宫门里此刻正发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听到只言片语,或许就不会走得那么干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时分,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姜鸾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夺过去,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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