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下心底的诧异,应下,“是。”
    正转身欲离开时,裴显把他叫住了。
    “讲解的既然是朝廷议的时事,地点不必在东宫。”
    值房的几扇木窗终日大开着,谢澜侧身对着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称赞为‘清贵绝伦’的俊美容色显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寻常的绯色圆领官袍掩不住修长如竹的身段。
    裴显收回视线,神色不动地抬手指向东南边。
    东南边的两扇窗正对着政事堂外的中庭,人来人往的官员走动身影不时闪过窗外。
    再远一点,就是附近的几处官衙和长廊两边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无事就喜欢过来政事堂附近漫步几圈?劳烦谢舍人传话给她,叫她以后下午申时后过来。申时后大批官员散值,空出许多值房,到时候便寻一间空置的,由谢舍人讲解当日的政事堂议政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几位,若有空时也去旁听,以便明辨纠察。”
    “是。”
    ——
    姜鸾这几天心情不错。
    谢澜虽然性子过于冷清了些,人不怎么有意思,但肚子里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一纸调令把他从中书省弄了出来,调入东宫,从此做了她的臣属。
    谢澜带过来的裴显的那句话,她也听到了。
    “虽说再也当不成舅甥,他心里多少还剩了几分往日的情分。毕竟在一起喝过不少次的酒,吃过不少次的席面。他家的京郊别院也去过了,互相串门也串过好几回了。就算是纸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姜鸾不怎么讲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阶处,远远地看着白露手里举着浇花的小瓷瓶,廊下两边各式各样的珍稀兰草,趁着天气晴好,一盆盆地挨个浇过去。
    她对身侧的秋霜说,“兰花送过去两天了。他没退我的花,还投桃报李,让我去政事堂——旁边的值房里听邸报了。”
    这句话说得有点不得劲,她自己说完没忍住,叹了口气, “算了,不能太较真。和他较真会被气死。我的‘半日观政’的要求,算是应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边,啧啧称奇。
    “上次裴中书被殿下的几句话刺得不轻,脸色那么难看地走了,还以为他要秋后算账。出去时的眼神把我吓得几天没睡好,提心吊胆地等坏消息。没想到裴中书居然对咱们什么也没做?”
    “他对我们做什么。”姜鸾随手摸了摸身边一盆长势喜人的报岁兰,
    “他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当面都还能互相谈笑敬酒。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而已,又不至于伤了他的筋骨,破事还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么忍不得。”
    正好看见了淳于闲,把他叫住了问,“搬运铁笼子的事办好了没有?”
    淳于闲被拦住就知道是她要问的是什么事,走近几步,“臣属正要过来回禀殿下。”
    文镜带着东宫亲卫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兴根村,按照羊皮纸绘图标注,果然起出了满满一窖子金铤,称重一千两百余斤,合计将近两万两金。
    不敢说是富可敌国,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笔大数目了。
    想当初裴显和李相结下了大仇怨,也不过是为了三万两银的军饷。两万两金是翻了十倍的数额。
    好在被东宫得了去。
    如果羊皮图纸落在其他勋贵世家手里,被极大手笔的两万两金驱使,不知暗地里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数目太大,文镜不敢全起出来,把金窑原样封存,只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马车上,回了东宫复命。
    姜鸾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问太仆寺要最大号的皇家用马车——‘运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铁笼前所未闻,猫儿窝大的能睡下人,东宫新蓄养的名叫玉玉的狸奴显然不寻常。
    运送八尺狸奴笼子的事在宫里流传,暗中猜测什么的都有,碍于东宫的贵重身份,不敢说得太过了。
    淳于闲回禀,“臣属去问过,太仆寺最大的马车也装不下八尺高的大铁笼。必须得从外头租借。”
    姜鸾想了想,“我见过军里押送辎重的大车,最大的那号车比铁笼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将军借一个来。”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差得是说动裴显那边,让他找院子充作‘养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马严实把人守卫起来的那股东风。
    但这股东风可不好借。
    换个人去说,只怕才开口说出来意,就会被裴显从屋里扔出八尺远。
    姜鸾坐在廊下,把羊皮纸地形图取出来仔细看了几遍,折起来放回荷包里。
    “地窖里起出的金铤拿两根过来。派个人去政事堂外候着,等裴中书人一出来,立刻快报给我,我亲自去找他。”
    ——————
    裴显是申时前后出的政事堂。
    比起往日,提前了不少时辰。
    他今天心里记挂着事,眼看着窗外的日晷到了申时前后,推脱有军务要处理,人提前出来了。
    不急着出宫,穿过宽敞中庭,径直往长廊两边的六部值房这边走,路过一间值房,便停了脚步,遥遥地往里头看一眼。
    路过四五间值房,前头某处值房的窗棂边突然探出一小截银朱色的广袖上襦,保暖的蜀锦披帛松散地搭在臂弯,从半开的窗里垂落在外头,在长廊两边呼啸的穿堂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裴显见了那片银朱色的衣袖,倒不急着过去了,脚步停在原处,盯着看了一阵。
    值房打开的门窗里并未传出任何交谈的声音。谢澜应该不在。
    他原地停了一阵,再度缓步过去,踩着两级青石台阶进了长廊,站在狭窄的值房门边,视线往窗里瞥过。
    屋里果然只有姜鸾一个。连随侍的大宫女都远远地守在外头。
    她独自坐在并不宽敞的值房里,人靠着墙,素白的手臂搭着窗棂,另一只手无聊地在长案上划来划去。
    这处值房是最寻常的值房,四面雪白的粉墙,窄门窄厅,逼仄得只能放下两排四张矮案,或许是普通文书吏用的值房,周围连半点装饰也无。
    偏偏年少明丽的天家贵女独自坐在雪白的墙边,银朱色广袖迤逦拖在褪色清漆的窗棂上,眉心一点艳红的梅花钿,乏善可陈的寻常值房就突然增加了几许惊心动魄的亮色,变得不寻常起来。
    “谢舍人来晚了?”裴显站在门边,语气极平淡地问了句,“他没有把邸报先送过来给殿下过目?”
    姜鸾被惊动了,侧头往门边望过来。
    她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政事堂二品大员出现在一间普通的值房门口,是件极寻常的事。
    “我叫他今天别来。”她换了靠住长案的姿势,鲜妍的银朱色广袖从窗外收回来,搁在清漆长案上,依旧垂下来一截。
    “今天本宫是专程过来找裴中书你的。”
    “是么。”裴显语气淡漠地说,“正好臣也有事找殿下。前几日殿下送来两盆兰草,一盆在臣的中书省值房,一盆在兵马元帅府,历经秋霜而不衰,都是长势喜人的佳品。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正想找殿下当面说清,把兰草退回去。”
    姜鸾抬起视线,打量他神色毫无波澜的眉眼。 “啊,生气了。”
    她斜倚在长案上,兴致盎然地问,“谁惹你了,裴中书?”
    裴显站在门边不答。
    姜鸾歪头想了想,噗嗤笑了,“该不会是上次见面时本宫不肯收回兰花玉牌,让裴中书气到现在吧。”
    裴显不跟她掰扯,抛下一句,“殿下先不急着走。臣这就让人把值房里的那盆兰草送来,完璧归赵。”转身就要出长廊。
    姜鸾在身后慢悠悠地道,“我的性子,裴中书是知道的。我送出去的东西,向来不喜欢被人退回。这回捡了最好的两盆送你,就是你裴家的兰草了。你再送回来,信不信我当场把花盆给砸了。”
    她既然说得出口,当然也就做得出来。
    裴显站在门边,闻言转回了身。披着大氅的颀长身形对着门里,户外的秋光从四方庭院高处漏下来,他的影子照进了狭窄的值房。
    “殿下确实不必再关在含章殿里读书了。借着些细微小事,便能小题大做,小事闹大。殿下向来擅长玩弄人心,作弄起人来熟练得很。”
    明亮秋光落入他的眼里,眼底倒映出的俱是晦暗幽光。
    “区区几盆兰草,你我认识半年都不到的浅薄交情,就想小题大做,拿捏要挟裴某?殿下用错法子了。”
    姜鸾坐在靠窗的长案后,仿佛一叶扁舟逐渐靠近了深海旋涡。对方的表情极度平静,嗓音也如寻常那般的沉稳无澜,眼神却尖锐锋利,低沉从容的语气和咄咄逼人的话语内容交错在一起,带来某种极浓重的压迫感。
    现在那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直对着她头顶压来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手肘随意地撑在清漆榉木案上,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她好笑地反问,
    “区区几盆兰草,也值得你裴中书大老远地从政事堂走过来寻我,当面放一堆的狠话?”
    长案上搁着一个五彩大琉璃盏,里头放满了时令新贡的甜柑橘。姜鸾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金黄的柑橘,开始剥橘子。
    “裴中书心里在意了?在意兰草?还是在意你我认识半年不到的浅薄交情?”
    裴显站在窄门边,身上的大氅被穿堂风倏然卷起,呼啦啦刮进了门里,倒像是堵住了门。
    “区区几盆兰草,当然不值当什么。”
    他疏离而淡漠地道,“半年不到的区区浅薄交情,更不值当什么。臣还以为皇太女挂心政事,今日是谢舍人第一天随侍东宫,皇太女必定会来值房听谢舍人解读邸报。臣便想过来看看。万一谢舍人解读有误,也好及时纠错,免得耽误了殿下进学。”
    他嘲讽地往四下里打量,“谢舍人却不在。邸报也没有。殿下极力要求的‘旁听政事’,原来不过如此。找臣又有何事?该不会又想了什么格外出色的话,当面说给臣听?恕臣公务繁忙,不得空闲。”
    说着抬脚就再度往外走。
    姜鸾在身后嗤地笑了。
    “裴中书,看看你自己,简直是个手握长刀的夜行刺客。二话不说就亮刀,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扎了个对穿。”
    她从长案后端正坐直,食指笃笃笃地敲着木案,“听好了,我是来谢你的。”
    “谢我?” 裴显背手停在门外,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凉笑,“让我猜猜,殿下想谢我批下了谢舍人的调令,把他送去殿下的东宫,让殿下如愿以偿。”
    姜鸾愉悦的一拍手,“裴中书果然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猜对了。”
    裴显唇边那点浮于表面的笑意早在穿堂风里消散不见,他漠然抛下一句话,
    “中书省是最接近皇权的要害之地,皇家威严不容冒犯。这次调出谢舍人的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做一次便够了。下次故技重施,被当场抓获,牵连到东宫,按律论罪,莫要说我没有事先提醒。”
    见他一副抛下狠话就要走的姿态,姜鸾失笑摇头,
    “你竟以为是我动的手脚?谢澜的调令是别人替我做的,可不是我自己做的。我手下没太多人,手还不够长,伸不进你的中书省。”
    裴显欲走的脚步一顿。
    探究的视线从门边盯过来,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沉吟不语。
    姜鸾从长案后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五十两的长金铤,走到门边,在裴显的面前晃了晃,足金长铤在两人的视线里闪过金色的虚影。
    “我这里有个很长的故事,牵扯到许多有趣的人。证据吗,就是满满一地窖的长金铤。一千两百斤的足金不会作假,裴中书愿不愿意拨冗听一听。”
    裴显抬手要拿过金铤仔细端详,姜鸾抬手躲开了,把长金铤在他面前晃了晃,光明正大地藏在了身后。
    “金铤就在我手里,又跑不了。裴中书急什么。”
    乌黑的水漾眸子转了几圈,姜鸾学着政事堂几位老臣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背着手踱步,
    “不如——先老实告诉我,两天前收到我的‘区区几盆兰草’,直到今天才想起来退。这两天里对着长势极好的兰草,还是动手养了吧?浇水晒光的时候,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究竟是高兴多,还是惊讶多?……总不会全是被耍弄的愤怒吧?”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裴显一个字也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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