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从她手中接盛放鱼食的白瓷小盏,指尖捏着被切成小粒晒干的颗颗鱼食,目送着施乔儿回房以后,抬手一扬,坚硬颗粒如天女散花般袭上屋脊,传出一阵闷响。
    果然有人。
    数月后,因铸币改革,朝廷由此揪出朝中第一批大量贪官污吏,但因官官相护,证据不足,朝堂上出现两种声音。一种是以三皇子为首,认为此事需从长计议,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不可捕风捉影裁去人才,引朝局动荡。一种以五皇子为首,坚定不移认为须将贪者彻底找出惩治,否则社稷有损,民心有失。
    说是为首,其实站在老五身后的,只有寥寥数人,齐王世子算是其中一个。
    晌午从朝房出来,朱传嗣这回没急着回家抱闺女,上了马车径直吩咐去沈家。
    头顶太阳大得很,待朱传嗣赶到沈家书房,额头的汗珠子跟刚淋了一场雨似的,端起凉茶便往嘴里送,一通喝完感慨道:“当真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去年这个时候就下大雨,发大水。赶到今年了,又一滴雨没有了,连续几个月的大太阳,别说地皮,山都快给晒裂了,这老天当真不想让人活。”
    沈清河将简牍放下,抬眼悠悠瞧去道:“姐夫算着我今日休沐,大老远赶来,应该不是只为对我说这两句抱怨吧?”
    朱传嗣用帕子擦干额上的汗,笑道:“什么都瞒不住你,也罢,我且问你一句,老五坚持揪出贪官污吏,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他要是真能把这活儿拿下了,当真就是跟他三哥彻底翻脸了,毕竟那些官员里头可没少是他三哥的党羽,他一个出宗人府不久的废弃皇子,落下的手笔越来越大,你怎么敢的啊你?”
    沈清河:“我敢不敢教的,姐夫不也挺敢站么,现在不担心同那位有来往了?”
    朱传嗣一笑,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后脊贴着个椅背,吊儿郎当毫无坐相:“看不出来消息还挺灵通,我也实话与你说罢,我今日站老五是其次,主要是看不惯老三,他当年与我还算是情敌……不过这些改日再讲也无妨,总之我看不顺眼他许久,这回借着老五的手,把他的翅膀给剪了,何乐而不为呢。”
    沈清河重新拿起简牍,提笔勾画:“那我也实话与你说,五殿下这回,还真不是我教他的。”
    朱传嗣吃了一惊,端起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子,不解道:“那他这是……疯了?”
    “前皇后的母家都被杀光了,他现在背后一无势力二无依靠,东南剿匪多么大一个差事,办得如此漂亮,换成别的皇子,怎么着也得赏食千户万户大奖特奖才对。结果到他这,给了点银子便算完了,府邸都没赏上一套,那么大个人了,每日早晚还得宿在宫中过往住的旧殿,屋顶都没修缮过,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都混成如此境地了,他不赶紧拉拢人脉积下关系,还如此大张旗鼓的得罪人,得罪一次不行还得再得罪第二次,他是有多想不开啊他?”
    沈清河只顾笔下,过了片刻道:“或许不是想不开,而是想开了呢。”
    “此话怎讲?”
    沈清河一舒气,轻款道:“正是因为背后没有掣肘,所以他凡事可以做到不留余地,只随内心。若是靠拉拢朝臣关系博出位,他能博得过谁?谁又愿意多看他这曾遭废弃的皇子一眼?即便愿意对他一时投靠,恐怕也是为了短暂的利处,他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昔日在携带国库巨款前往江南赈灾的前后,身边无一名多出的朝臣亲信。反观,若是在那时便能看出他与谁走得近了,其中关系自不必细说,他也就不值当我后来同他到东南走一遭。”
    朱传嗣听完,细品其中厉害,发现曾受他忽略的细节之处,的确皆如三妹夫所说。
    “你做事,确实从来有迹可循,有果必有因。”朱传嗣感慨。
    沈清河却迟疑:“嗯……也并非全是。”
    “比如?”
    “娶妻。”
    这时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施乔儿隔着门乖乖询问:“我可以进去嘛?”
    沈清河瞬间顿笔起身,小跑着给他娘子开门去了。
    施乔儿薄衫沾汗,鼻尖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手里亲自端了食案,案上摆了两碗香喷喷的蒸酥酪,只不过里面加了碎冰牛乳,又放了果干果丁糯米之类,凉飕飕的还好看,瞧着便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沈清河把食案接了摆在桌上,拉起施乔儿的手去给她揉腕子,心疼道:“怎么还亲自端来了?”
    施乔儿一笑,两颊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如初生芙蕖:“我亲手做的,就得由我亲手端了来才好,由别人转手给你,我不喜欢。”
    朱传嗣一点不客气,在小两口腻腻歪歪的功夫里,已经端起一碗冰酪喝上一口,到嘴直言:“哟呵!味道真不错,甜甜凉凉的,正适合夏日呢,三妹现在可真厉害!厨房中还有吗?我感觉这一碗不是很够我啊。”
    施乔儿挨了夸,心中美美的十分熨帖,扯下沈清河的手便推他:“好了,我手没那么容易酸,你快去把你那一碗吃了,不然等会里面的冰就全化了。”
    不然就被大姐夫吃光了。
    沈清河轻掐她脸颊一下,端起后舀起第一口先填进了娘子嘴里,随后才是自己。
    朱传嗣早早吃完了自己的,眼巴巴瞧着妹夫手里的犯馋,咂摸着口中滋味道:“吃下的确舒坦极了,全身如洗了个凉水澡一般。三妹说说这是如何做出的吧,我回去交待下家中厨房,让他们也去研究研究,你大姐近日心情总不痛快,想必也和天气有些关系,让她尝尝这好东西,看看能不能纾解一二。”
    施乔儿一听,注意力哪里还在冰酪制作上,微蹙眉头道:“大姐姐近日心情不好么?我前些日子里去看望她,她分明还好好的,你怎么惹到她了?”
    朱传嗣哭笑不得:“我冤枉啊,自从东南匪患得以解决,我连兵部都不怎去了,文书都是差人送到家中处理,一天到晚伴在她身旁,除了偶尔怕吵着她,把孩子抱到外间哄哄,几乎是没挪过脚。”
    施乔儿:“啊,这样啊。”
    冰雪聪明小乔儿,摸着下巴一细思,抬脸看着大姐夫,欲言又止地同情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整天在她眼前晃悠得太厉害了?”
    朱传嗣:“……”
    朱传嗣:“侮辱谁呢?”
    傍晚日落,送走了一脸悲愤的大姐夫,施乔儿仍旧想不明白,扯着沈清河谈论道:“真怪啊,听姐夫这么一说,感觉大姐姐跟有许多心事一样,可她素来脾气极好,若非实在憋得不行,绝不会轻易挂在脸上的。”
    如往日里万氏给朱传嗣纳妾,她也是郁结到实在摆不出笑,才被云姨娘所发现。
    施乔儿仔细一想,更加狐疑起来:“可现在齐王府干干净净的,也没多出个人给她添堵,怎么就使她那样了?不成,明日里我便去齐王府一趟,非得亲口问问她才好。”
    沈清河握住她手在掌心揉捏:“要我随你一起去吗?”
    施乔儿随相公步伐缓缓往院中走着,笑道:“不要,你现在是我们家重点保护的,你去一趟齐王府不要紧,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又将你盯上了,一个个都在瞎猜你接下来又想干什么,我才不给你招那些麻烦。”
    沈清河“嘶”了一声,捏了把施乔儿软乎乎的脸颊,又气又笑道:“那岂非以后你都不再把我带出门了?不成,那样我的日子好生憋屈,娘子上街探亲都不能跟着,未免显得我沈某人过于拿不出手了。”
    施乔儿睁大了眼,一把抱住他胳膊道:“你才没有拿不出手呢!我就是嫌你太拿得出手了好吗!哎呀真是的,日子越过越有小性子了,带你去便是,二十好几个人,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亏了这一把年纪了。”
    不想沈清河挑起眉,直抓话中重点:“二十好几?一把年纪?嫌我老?”
    施乔儿本想矢口否决,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回事,肚子里坏水一翻,故意笑道:“对!就是嫌你老!赶明儿我就找年轻的去!”
    事实证明人不能给自己找刺激。
    当天晚上床差点塌。
    施乔儿想哭又哭不出来,抓着枕头喘粗气的时候忍不住朝身后人骂:“咱们两个成亲都要一年了!你怎么就没个腻的时候!”
    这一天天的,拉磨的驴还能歇歇呢。
    “老了,怕以后不行。”
    嘴里这样说,却是凶到让施乔儿一次次绷直了脊背。
    “相公我错了。”施乔儿这回真哭了,“你不老,你一点都不老,你……年轻着呢。”说完,指尖再一次收紧,差点喊出了声。
    施乔儿真是被气到了,哑着嗓子娇吼一声:“沈清河!你有完没完!”
    “没完,人到老了比较记仇。”
    施乔儿呜呜哭着,知道今晚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干脆攒足了力气,随他发疯。
    可纯粹发疯便也算了,起码两个人都痛快,痛快完好睡觉。偏沈大疯子今日或许真是被气着了,每次高高举起便又轻轻放下,磋磨得施乔儿呜呜直哭,心里跟被猫爪挠一般又痒又难熬,非得逼着她主动缠上去求着才罢休。
    “王八蛋,混蛋……”施乔儿紧搂着他,嘴上却骂着他,“我同你闹着玩的你就这样跟我当真,老怎么了,老了你也……啊别呜呜呜,我不说了不说了,相公我真错了,我一开始就是不想给你招麻烦,齐王府里眼睛那么杂,我不想给你招麻烦,真的,你信我呜呜呜……”
    “麻烦是招来的吗?”沈清河的嗓音早失了素日里的温润,蜜水里泡过似的,又涩又哑,狠心咬了口施乔儿的肩头,“麻烦是自己找来的。”
    施乔儿也不管他说什么了,张嘴只顾附和:“对对对,相公说得对!相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一宿过去,人差点疯。
    拜某“老”东西所赐,施乔儿原本第二天去齐王府的计划也泡了汤了,她压根迈不开步子。由此一等两三天过去,等她恢复利索想要出门,一场大雨却又来了,直下到昏天暗地,池塘里的鱼苗都给冲了上来。
    虽然出不了门颇为气恼,但施乔儿却也欣喜,毕竟有了这场大雨,今年农民们种的粮食就有救了,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同时,她也听说了朝廷里传出的最新消息。陛下最终还是采纳了五皇子的谏言,坚决要将朝廷贪污之象肃清整顿一番,并且为了方便老五行事,还将拱卫司全权交给了他,命他随意差遣任用。
    传闻中的拱卫司是什么样,施乔儿想不出来,只听说里面的锦衣护卫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并且司内逼供手段极为可怖,是她这种娇养小娘子想不出的残忍。
    想不出,施乔儿也就不再想了,大雨之夜,没什么比搂着她家相公睡觉更舒服。
    小傻子记吃不记打,忘了不久前沈清河怎么磋磨她的,现在收拾正经朝她一伸手,她就靠过去了。
    夜半时分,施乔儿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的,糯声问沈清河:“相公,你有没有听到咱们房顶上好像有什么动静?”
    沈清河大掌覆在了她耳朵上,温柔道:“雨太大掀翻了瓦片,明日一早我让人察看,夜深了,快睡吧娘子。”
    施乔儿由此安了心,缩在沈清河怀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殊不知房顶上正在发生一场怎样的厮杀。
    血水混合着雨水从檐上哗啦淌下,一路蜿蜒汇入渠中。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幕,照见坠了满院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其实到最后你们会发现,全篇只有女主小甜心从头到尾岁月静好吃吃喝喝
    第48章 中秋
    大雨一连下了六七日方停, 雨后天空碧色如洗,花草树木新鲜水灵,单看着便能闻到那股子清新之气似的。
    施乔儿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齐王府, 到了先把尚在襁褓的小无忧抱在怀中哄了一番,直等小娃娃嗷嗷饿哭了, 方把她依依不舍交给乳母带去喂奶。
    回过神来,注意到姐姐的神色, 施乔儿颇有些担忧, 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道:“大姐姐, 你近来究竟是怎么了?听姐夫说,白日里吃不好, 夜里亦睡不好,难不成, 还真是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沐芳因饮食过少, 加之产后身子虚弱, 日常多有卧榻不起,连施乔儿来了这么一会子, 也是懒懒不愿动弹,嘴角虽噙着笑意,眼中忧丝却是明显,反握了下施乔儿的手道:“无碍, 只是近来天热得厉害, 故而心中燥郁,也没什么胃口,不愿与人说话, 或许等过了这阵子便好了。”
    施乔儿见她这样子, 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办法, 道:“若是嫌在家闷得慌,不如一道去附近解暑的庄子待上些时日,横竖家里有管家婆子照看着,二姐近来我瞧着也颇有空闲,你若愿意,我就派人去请了她,咱们姐仨一道出去玩去,暂且不管其余什么事了,只痛痛快快开心些日子要紧。”
    沐芳无奈摇头,笑看施乔儿道:“一听这话就知是还没当娘的人说出的,三个孩子都在家里面,我即便是到外面了,心也是在家的,即便是笑,哪里能笑得安心。”
    施乔儿蹙眉,略微思忖一番道:“我以后即便当了娘也才不管这些呢,孩子不孩子的,我得先自己舒坦再说,”
    沐芳轻嗤一声,不去管她这孩子气的话,笑完道:“总之我是挪不开身子了,你不如和老二一道出去走走散散心,她必定是会同你去的。”
    施乔儿“咦”了一声,嫌弃道:“若没有你,我才不要和她待在一处呢,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她说三句话,两句话都得将我气得脑子疼。”
    沐芳一脸无奈:“你们俩啊,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怕是等以后到了七八十岁还是吵着。”
    施乔儿哼了一声:“她若不故意招惹我,我才懒得同她吵呢。”
    不过说到此处,施乔儿跟回忆起什么似的,喃喃说:“不过她近来确实安分了许多,花楼酒楼也不去了,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都打发了,我上次回家玩,还注意到她与爹爹主动说了好几回话呢。”
    沐芳喜出望外,眼里放出少许光彩来:“听你这样说,可见老二是想明白了,盼了这么些年可算盼到今天,只望她能好好做她的将军夫人,等雁行回来,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
    施乔儿重重点头:“就是就是,现在就等着雁行哥哥把蛮人给打到漠北之后了。我听我相公说过了,蛮人不会赢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西夏王朝,也不会赢的。即便他们可能会再次归顺大凉,但这回雁行哥哥不会心慈手软了,要想解决蛮族,需先解决西夏。”
    沐芳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眼神都开始变得不安闪烁。
    施乔儿注意到姐姐的异样,顿时狐疑:“大姐姐,你怎么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沐芳抬脸,扯唇强笑:“没有错,是我有些累了而已,忍不住犯起困。”
    施乔儿瞧着她的脸色,仍觉得有些怪,但也说不上来缘由,便道:“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找你。”
    沐芳点点头,又摸了摸施乔儿的手,叮嘱了两句,方放她随丫鬟出去。
    ……
    夏去秋来,又是一年桂子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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