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听说,四少爷最近缺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你要不要去?”
    多晴呸了一声,“忠仆不事二主!”
    厨娘啧啧称奇,“你自己愿意吃苦,那你就吃,别怪我没提醒你。”
    多晴提着烧鸡走了。因今日提了一个忠字,他便做了一回忠心耿耿的奴仆,一只烧鸡,他一口没动,全给了少爷。
    然后跟沈怀楠说,“伯爷要回来了,少爷,您怎么办啊?”
    沈怀楠笑了笑,“能怎么办,先躲着些吧。”
    多晴就替少爷伤心。伯爷自来偏袒其他少爷,却苛责三少爷。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依稀是个寒冬,彼时他刚进府,也没学规矩,直接就被领到了三少爷的院子里。
    刚去的第一天,大少爷和二少爷就过来打人,三少爷虽然没有挨打太久就反打回去了,但脸上和身上都是伤,鲜血淋淋的。但伯爷一来,却又打了三少爷一顿,说他不尊兄长。
    三少爷躺在床上,屁股上也添了伤。
    多晴那时候还小,满院子的奴仆就只有他一个,又是第一天来,他便不知道怎么做。好在少爷挨打的时日多,自己知道怎么做。他在院子里面的井里打了一盆冷水,也不烧热,只先洗了伤口,然后抹了一些伤药——多晴后来才知晓,那是隔壁的九姑娘送的。
    少爷抹完伤药之后,依旧拿着书读,小小的身子坐在书案前,一动也不动,直到子时,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己:“多晴,过来给我磨墨。”
    多晴刚被卖进府里,其实还不叫多晴,具体叫什么,他自己都忘记了。但他机灵啊,听见这话,哎了一声就上前研墨,从此之后,多晴就成了他的名字。
    少爷对他有恩的。给他名字,教他读书,写字,自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去投靠别的主子?
    他要好好的报答少爷。
    但他抬起头,看见少爷的烧鸡还有一半没吃,显然是留给他的。他先还有忠骨,“少爷,您全吃了吧。”
    沈怀楠好笑,“留给你,你便吃。”
    多晴哪里能被这般邀请,于是也不客气吃了,决心下回再来做忠仆。
    他坐在小凳子上面吃,看自家少爷在发呆。他就还是疑惑的问了一句,“少爷,九姑娘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伤心啊?”
    沈怀楠却没理他。
    多晴其实说的不对,他不是伤心。此事说大不大,因为从事发到尘埃落定,其实不过一晚。但是,有些事情,不出现还好,一旦出现,便要将他丑陋的面目显得更加肮脏。
    沈怀楠心里有个不敢去想,不敢去碰的念头。
    ——邵衣死在了十七岁。死在了他们成婚的那个晚上。
    而这辈子,他疲于奔命,虽然改变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要是邵衣嫁给了别人,那是不是无论他将来怎么样,他跟十皇子怎么样,她都不会有事?
    沈怀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意。
    他足够自私,足够无耻,即便她因为他死在了十七岁,可是再来一回,他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第一次见面的那年,她小小人一个,穿着桃红色的衣裳,如同一个侠士般出现在他的日子里,手上银手镯碰撞出来的声音带走了风里的血腥味,也带来了一丝光。
    光抓不住,但他想留在光的身边。
    他就一直自私,逃避,想着努力改变,他们终究会好起来。上辈子她如他所愿,嫁给了他。这辈子,她也会如他所愿嫁给他。
    可是,该出现的还是出现了。她那么好,完全可以拥有别的人生。
    她不用担心银子不够,不用操心将来没地方住,不用省下银子来给他买药买衣裳,她……他……他可以不用担心她死在十七岁的成婚之夜里。
    沈怀楠深吸一口气,厌恶的看向了铜镜里面的自己。
    他今早去看盛瑾安,未尝不是为了挑对方毛病去的。他想要盛瑾安是一个肥头大耳,粗俗笨拙的无耻之辈。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站在邵衣身边。
    但对方家世好,样貌好,目光澄澈明亮,像极了书里面写的那些君子,那些可以红衣怒马的贵公子。
    而他一身青衣,背朝光,站在阴影处,连光都不愿意照到他的脸。
    沈怀楠砰的一声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如此想下去了。他跟多晴说,“我出去走走。”
    多晴烧鸡正好吃完,闻言叹气,“少爷,您别伤心。”
    定然是因为英国公家的事情让少爷伤自尊了。
    但是人跟人,哪里能这般比啊。
    沈怀楠倒是不知道他的念头,他走出昌东伯府,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去哪里。索性就去了杨柳巷子。
    杨柳巷子里,王五没曾想这时候能见到沈怀楠,他问沈三少爷为什么来,沈怀楠不说话,王五就知晓了,这是来这里避世。
    他便在铺子里面给他加了个椅子,然后给他一本书,让他盖在脸上。
    “这里能晒晒太阳,人来人往的,你把书盖在脸上,别人也瞧不出是你。”
    王五招待好他,便匆匆去后院忙着盯着工匠做篓条去了——他这等人,哪里能像沈怀楠这般,还能避世,他只愿多赚一钱银子。
    这一钱银子,最后是给怡红楼的小桃红还是牡丹院里的赛貂蝉,都值。
    王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怀楠闭上眼睛。过往行人匆匆,脚步声众多,有的重有的轻。
    其中还有马车轱辘而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叫卖声嘶哑的很。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沈家小友。”
    沈怀楠拿开书,看过去,竟是齐泰。
    他连忙站起来,没有往日的机灵,人都显得笨拙了几分:“是齐老哥,还未当面谢过你的举荐之恩。”
    齐泰好奇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人的眼睛里,倒全是自我厌弃。
    沈怀楠笑了笑,“没怎么。”
    齐泰就好奇啊,一条愿意去钻地洞的蛇,还滑不溜秋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般。
    他干脆进了铺子里面,也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来,说说,你怎么了?许我还能帮上你。”
    沈怀楠哪里肯说。但齐泰却道:“我去打听打听,能打听到吗?”
    沈怀楠承他给澹台老夫人举荐邵衣的情分,见他倒是个固执的人,便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道:“为情罢了。”
    天下哪里还有比情情爱爱更让人解闷!齐泰上午在朝堂上骂了一阵人,下响出来透气,若是还有别人的苦痛借以解闷,便再好不过了。
    沈怀楠即便要说,也不敢说得太细,只道:“不瞒齐老哥,我有一位喜欢的姑娘。”
    齐泰知道啊!不就是送到澹台家那个小庶女么?
    他问,“然后呢?”
    沈怀楠:“她长得好,心地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齐泰:“……?”
    这么一瞬间,他竟然从沈怀楠身上看见了一丝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立马就被记起来了——这不就是澹台思正那个老东西每次说自家夫人的样子么?
    齐泰扶额,他是想听点别人的痛苦解闷,而不是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赶忙制止沈怀楠:“你快别说其他的——只说你今日怎么了?”
    沈怀楠:“今日……今日有人给她说亲。”
    齐泰眼睛一亮,这路数他也熟,无数话本故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心仪的姑娘要出嫁了,新郎不是他。
    而这个“他”,无非就是穷秀才,穷举子。
    沈怀楠不是秀才,不是举子,但他完全符合穷之一字。
    齐泰听了这么一桩惨事,心情大好,笑着道:“那姑娘家答应了吗?”
    那个小庶女,他也在今岁的花朝节上见过的。长得确实好,且一眼就看中了他的金钗子,着实有眼光。又想起她不舍的沈怀楠买,分明是心疼他的。
    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文远侯一家答应,那也得分开才是。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看来灵宝斋里面的金钗头面沈怀楠是买不了了。
    但却听沈怀楠摇头道:“没有答应。”
    他说,“姑娘没有答应,姑娘家也没有答应。”
    齐泰就不懂了,“那你为什么这般难过?”
    沈怀楠低头沉默。
    然后过了一会,齐泰就见他抬起头,轻轻的说了一句,“因为……可能是因为,说亲的那家人太好,我舍不得姑娘摇头说不嫁。”
    他这一辈子,父母缘薄,兄弟缘浅。他们不想让他活,又没让他死,于是他挣扎着起来,终于得上天垂帘,让他的姻缘线缠缠绕绕,红线绑得紧。
    他就只有这根红线了。
    沈怀楠心有酸意,又不想哭出来,只好从旁边拿了一个王五吃剩的馒头咬在嘴里,低头,让呜咽的声音显得有缘由。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含着馒头深吸一口气,向来挺直的背脊弯着,颤抖着说,“齐老哥,对方太好,我应是……应是自卑了。”
    他一身土,命还不知道有没有,从前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可以保护好邵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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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可是,如果能有人看见她的好,那他也很感激。
    少年人明明在光里晒着, 但却像是一块发霉的白馒头。
    皇帝陛下这辈子除了被大臣们气得发疯,坐在小角落生闷气晒不到太阳外,便一直都在朝阳之下, 还没有体会过这种阴暗到发霉的心情。
    他实在无法共情,又因听了这么一桩少年人的□□,闷气早散,被逗趣了——小儿女之间的自卑, 自轻, 着实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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