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铄石的夏日到了,家里人都换上了薄罗轻纱,朝烟也穿上新制的衣裙,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乘凉。
    秦桑去大相国寺采买物什,回来时手里带了冰雪冷元子给朝烟吃。元子晶莹白净,里头包了山楂碎,糯而不腻。其上浇了牛乳,其下又有冰块铺着,很是美味。
    朝烟叫人拿了小勺,一勺一勺兜着冰冰凉凉的元子,吃得快乐。
    “想着姐儿畏暑,就买了冷物来。本想给三姐儿也带点儿的,但昨日听韩婆婆说,三姐儿又咽痛了,所以便没带她那份。”秦桑坐在一旁小凳上,给朝烟扇风。
    朝烟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觉得秦桑买的不错,舀了一颗喂到秦桑嘴里,又招呼燕草过来。
    “姐儿,我就不吃了吧。”燕草斯斯文文回道。
    秦桑便捉弄她,拉着她的衣袖往下拽,使她也蹲到了姐儿身边。朝烟笑得欢,臂膊都在颤,手里一颗舀起来的元子掉回到碗里,只好再把它舀起来,喂进燕草的檀口。
    “怎么样,好吃吧!”秦桑乐得众人喜欢吃她买来的东西,眼里都是欣喜。
    燕草觉得自己与姐儿同食一碗是失礼的,可奈何这冰元子实在能抓住这般年纪的女子之胃口,一句“好吃”也藏不住。
    朝烟也赞道:“到底外边做的就是比家里的好吃些,冷食冷饮都多。家里那几个烧饭的,天天就是那几道热菜,吃得嘴里也腻味了。”
    燕草原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八九岁时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李家做女使。她比不得秦桑从小同朝烟一道长大,与朝烟更加亲近。
    秦桑开始撺掇:“姐儿,今朝出门,我听大相国寺那里的人讲,说曹门那里的山子茶坊已把仙洞仙桥下的冰装上了。姐儿夏日不是去那里消暑?”
    朝烟果然心动。她最喜欢到府外头去热闹。前几日在家里看账本,日日都吃家里做的饭菜,总想着什么时候出门一趟。秦桑说起山子茶坊,她便想起在那边的仙洞里坐着吃冷茶的清凉。
    京中的官眷仕女都爱山子茶坊,因里头布置得像个仙境。那里每日人来人往,从没有一日生意差的。朝烟当即唤人去叫朝云,今日便想去那里消暑去。反正家里的对牌在她手上,父亲又还在御史台,只要不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想去哪里都是随心所欲的。
    朝云遣了女使雁飞来回话:“三姐儿说不乐意出门去,叫二姐儿替她凑凑热闹。”
    朝烟也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性。她是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只她不似其他不爱出门的深闺千金,不出门,便只是在家中琴棋书画写字绣花,朝云虽不出门,心里想的都是庙堂高远之事,偶尔与人论一论政,偶尔又抄一抄边关诗词。旁人都道她年小,不懂什么军伍事,只是说着玩。
    朝云不乐意出门,朝烟于是又叫人去晴明阁,找兄长的妾室,也是府里唯一一个算半个主子的同辈人,姜五娘,一道出门去。
    虽说姜五娘身份同朝烟差了一些,但若要去仕女云游休闲的去处,朝烟可喜欢同她一起。因这姜五娘市井出身,东京城里哪里荒凉哪里热闹都是门清,又是个能说话的,常给朝烟介绍好游处。
    于是李朝烟便让门房备好了车驾,一路从州桥投西大街向东,经过潘楼街,再到街东曹门里的山子茶坊。
    此时已是近晚,路上人不少,车也行不快。一路上过来,朝烟和姜五娘一边闲谈着,一边掀开帘子,看外头潘楼街夜市的贩夫走卒们张罗摊子铺子。已经点了灯的人家彰显着自家彩灯艳丽,结了彩楼的酒店派出三五个小哥站在门口招呼着行人进楼吃酒,也有扛货的力气人头顶了麻布袋从车外走过,满头满身的汗也无心擦拭。
    从潘楼街往南往北岔出去的十字街都是繁华热闹的,偏偏土市子再往东去的那里没一点人烟。
    “五娘,你看,怎么偏那里空荡荡没个人?”
    朝烟问道。
    姜五娘便把身子凑过来,脖子伸在朝烟给她让出来的地方,顺着朝烟的目光望去。
    “这条街叫做‘从行裹角’,你仔细看着,街两侧也都有茶坊的招牌呢。”
    朝烟便睁大了眼睛分辨,确实看见不少诸如“郑家茶楼”等旌旗招牌。
    “是有不少店面,可怎的都关着门?”
    姜五娘接着介绍道:“因为此时不是这里热闹的时候。若是五更来,这厢便是人挤着人马挨着马的,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到天亮也就散了。只有黑天才开市,所以人都叫它‘鬼市子’。”
    说话间,车已经开过去,也再看不见那“鬼市子”了。朝烟把帘子盖回去,笑道:“这里的店家也是大主意,知道白日里的市集也好、晚上的夜市也好,生意总是争不过马行街和州桥两处,便打了这不早不晚的‘鬼市子’的噱头。”
    姜五娘也笑,笑这李二娘确实是聪慧:“我本还想考一考你,问问你为什么他们办鬼市,再骗你央我告诉你。没想到你竟一下子明白了鬼市的用意,害我白白吃了自己的话。”
    “五娘总是坏,还想难倒我。”朝烟嬉笑着推了姜五娘一把,“这下你该知道,世上没什么事能难着我了。”
    姜五娘连连应承:“是是,世上什么也难不着李家二娘。”
    这京城冬吃暖酒,数樊楼和遇仙正店名列前茅,而夏吃凉茶,就要到山子茶坊来了。
    不是说他家的茶比别家的好吃些,只是这家的主人实在是个有心思布置自家门庭的人,小小一个茶坊,不似别处规矩摆着桌凳,而是内藏玄机。
    李朝烟和姜五娘一前一后走到里头,小二就迎上来,颇有歉意:“几位贵客实在抱歉,今日小店楼上雅座统统没了。”
    朝烟便笑道:“我们不是来坐你家雅座的,是来你家看仙洞仙桥的。那里的位置还有空着吧?”
    小二连连点头道有,又引着她们往店里头走。刚才从车上下来,只觉得暑气难缠,等真正走进了山子茶坊内,又有了凉风迎面之感。在店门口到仙桥的一段路上,茶博士端着茶壶穿行其间,盘旋的楼梯上下来两位簪花仕女,身着一红一黄,好不亮艳。见着了李朝烟,还打声招呼。
    “李家二娘,竟真是你!”红衣仕女说道,“刚才在楼上就瞧见你家车子,想着遍东京城,也只有你家车子如斯显贵漂亮。”
    李朝烟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这二位仕女显然也是大家千金,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只是这一时之下想不起她们姓甚行几,嘴边也应不上话来,只说:“天热,来此间乘乘凉,没想到这般巧,遇上了两位姐姐。”
    于是两方见了礼,黄衣仕女笑道:“李姐姐,这你可弄错了,我姐姐比你大一岁,可我比你小上一岁呢。”
    朝烟尴尬地看了眼姜五娘,思索着该怎么答话。不等她再开口,红衣仕女已邀道:“二娘,看你们这是往仙洞那里去。那里人多,如若不嫌弃,不如上楼来,同我和我家妹妹凑上一桌,我们也闲聊几句?”
    她这边正说着话,姜五娘已偷偷藏到了朝烟的身后,在那两位仕女不容易瞧见的地方轻声提醒朝烟:“这两位是兔儿巷颜家的六娘和七娘。”
    朝烟便婉拒地轻巧了:“多谢颜姐姐好意,只是我与自家身边人皆为聒噪之人,怕打扰了姐姐和七娘的雅兴啦。”
    颜六娘颜七娘当然也不会强求,下楼来本是为了同李朝烟见个礼的,礼见好了,便再上楼去。
    朝烟这才放松下来。她不常同这些官眷人家的姑娘见面,虽然礼数言辞绝不会差了人家,可人家开口就叫出了“李家二娘”,而她总也想不起来人家是谁,这也是不太好的。
    等她俩走远了,朝烟和姜五娘跟着小二继续往里面走,便问姜五娘:“那兔儿巷颜家,就是新升了侍御史的那家吗?”
    “便是他家。”
    “哦!怪不得!”朝烟展颜一笑。
    怪不得看见她家车子就专程下楼来打了招呼,原来这颜家两位姑娘的父亲,正是她父亲李诀手下的人!
    李诀是台谏的长官,而那颜家老爷是李诀的副手。
    且说那两位颜家姑娘复上楼去,也在议论李朝烟:“难得见到这李二娘一面。上回爹爹还叫我们发帖子,请李家二娘三娘来我家的诗会,帖子发出去时我便知道她们姐妹俩肯定不会来的。”
    “整个东京,最怪的就是他家二娘三娘。”颜六娘评价道,“人家都是貌丑的不肯出门见人,偏偏她们两个姐妹都是明眸皓齿,却哪家的诗会雅集都不参加。若不是在魏国夫人的宴会上见过她们一面,今日我们也认不出来她。爹爹让我们同她多来往,真是件难事。”
    “是呢。不过姐姐,跟她身边的那个,似乎不像是女使,你可认得那个?”
    她们说的是姜五娘。这颜家的六娘七娘当然不会认识李家长子的侍妾,倒是颜六娘身边的老嬷嬷认得:“那个是姜五娘。”
    “姜五娘又是谁?”
    这位老嬷嬷也是通晓百家事的:“是他家大郎的妾室。”
    颜六娘倒是奇怪:“一个妾室,怎么跟正经姑娘一道出门来了。”
    第7章 茶坊
    从山子茶坊正门往里走,到了茶坊里头最热闹的地方——仙洞仙桥。
    明明是屋子里头,这里却有人力挖出的一条潺潺溪流,盘旋院落之中。山子茶坊占地大,楼建得四四方方,前后左右都是两层的,正中央这块却是只有一层。楼底摆着巨石,巨石边绕着水流,水流上建着小桥。水边桥边都是摆着的茶案。
    这水里还特别放了冰块,既是仙气腾腾,又是凉意习习,好不舒坦。
    因夏日,京中仕女们多来此游玩,也有不少像朝烟这样,不爱隔间,偏爱仙洞仙桥的。店家有心,把男女客的位置分了开。若是单独的女客进门,统统都在桥边水边的茶案吃茶。若是有男客的,便安排到仙洞里头。
    仙洞里外也都有曲艺人,或坐弹琵琶,或立吹笛箫,总之不会让人耳边寂寞。当然,楼上的雅间自然装点更加讲究细致,挂名人书画,插四时花,不在话下。
    朝烟小时跟着哥哥进过仙洞一回,只记得仙洞里比外头还要凉爽。虽是巨石挖开成的假山洞,却有真山洞的阴凉。里头挂着都是彩灯,照得内外一般光亮,也很幽静。不过后来哥哥外任之后,便再没有进过那个仙洞。每每过来,都只在水边的小案上坐了。
    朝烟和姜五娘对面坐着。边上虽多是平民女子,但也颇有几个打扮贵气的,姜五娘便一一说给朝烟听:这个是某某家的几娘,那个是某某的侄女,甚至哪个养了猫狗,猫狗又叫什么名字,她都说得上来。
    茶博士过来了,正介绍着自家茶品,朝烟的目光却被两三个美貌妇人吸引。她们从仙桥上走过,桥下漫上来的雾气盈在裙摆下,腰肢也是轻软的,看上去不盈一握。朝烟常常入宫,也算是见惯了美人,却不得不感慨这几个实乃如花之颜,只不知是什么身份,穿得不似个良家,还往仙洞里面走了。
    没多久,仙洞里传出轻轻的歌声,朝烟这才知那几个也是唱歌的曲艺人,大抵是仙洞里面哪位客人过街桥请来的。当下唱的是柳永词《八声甘州》,才唱了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就停了。再开口时,已换成了《巫山一段云》。婉转女声悠悠地唱“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颇为应景。
    茶博士已把该报的名目报了一遍,姜五娘看朝烟无甚心思在茶上,便自做主,要了种姑娘家都喜欢的散茶。茶博士又问:“客人是要做好的茶,还是自己来点?”
    这家店的一大特色,就是不止卖团茶和成茶,而是也给进店品茗的客人另外的选项——自己点茶。点茶所用的茶具一共十二件,其中有捣碎茶团的茶槌、磨茶的小石磨、量水的瓢勺等,人称“十二先生”,这家店配备得很齐全。若是有人想要自己点茶,便把“十二先生”都拿上来,摆满整个茶案,让客人享受享受自己点茶的乐趣。
    朝烟是会点茶的,不过手艺并不好。她和姜五娘都非勤快人,便要了成茶,再加了一点点心。
    等茶博士走了,朝烟才问姜五娘:“见着刚才那几个娘子了吗?认得她们吗?”
    她说的是进仙洞的那几个。
    姜五娘幽幽一笑:“汴京城里但凡有个头面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刚才为首那个是秦行首,剩下两个都是教坊司唱曲的小姐。”
    朝烟便叹:“原来都是小姐,怪不得这么美貌!五娘,你怎么这样了得?整日待在晴明阁,却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晓得!”
    “虽是在晴明阁,我的目力耳力可不比别人好。你若是求求我,我就告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你天天想着让我求你做事说话。”李朝烟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上辈子祖宗,这世你要让我把欠你的磕头请安都还回来呢。我却偏不问你了,你神通广大,就夸耀你自己的去吧。下次我让秦桑燕草把京城有身份的人家的家谱都背下来,谁是哪个,我问她们去。”
    “燕草倒是还能一说,你那个秦桑,可没有背别人家家谱的本事。能像我这样,谁人都认识,谁家店铺都知晓的人,汴京城就我一个。”
    李朝烟不怀疑她的本事。不过,她说谁家店铺都晓得,倒是让朝烟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那我再考你一个,你若答对了,我便信你谁都认识。”
    “你且说来听听。”
    “马行街上有一家货行,正对门是九曲子周家的南食店。你可知他家的主人是谁?”
    “马行街的货行可不少。”姜五娘一琢磨,“不过九曲子周家…他家对面那家货行,记得该是马行街上数一数二大的了。哦!就是那家货行!他家主人唤做许大官人,是东京城豪富。”说罢,她又是一笑:“倒是巧了,你竟在这家茶店里问他。”
    朝烟眨眨眼:“怎么?山子茶坊同他…?”
    “山子茶坊,也是他家的店。”
    “哦!如此巧!”朝烟感慨。
    姜五娘:“如何问起许大官人?你同他认识?”
    “不认识。只是随口拿某家铺子考察你,不想你真的答出来。”
    “哈哈。”姜五娘笑得得意。
    未几,茶案上已摆满了。
    此时已经是夜里了,今夜没用过晚膳,便吃了点心填肚子。茶水也下肚,实在是太惬意。
    茶博士见这桌坐的是贵客,又来招呼:“见二位客官杯茶已用,小店尚有新鲜茶艺,不知是否能呈?”
    朝烟起了兴致:“新鲜茶艺?怎么个新鲜法?”
    “是小店新聘高人,会做‘茶百戏’,能在茶上画出图案来。若是客人想看,小人便叫他来演给客人看。”
    朝烟最喜欢这种新鲜玩意儿,茶百戏,她真想看看是个什么!于是给了小二银钱,小二领着一美髯老人到了这里。
    美髯老人不说话,只是手上拿了“十二先生”的几样,在茶博士的帮助下,给朝烟当场演了个点茶分茶。分茶本不稀罕,他打出的茶沫虽好看,却也不算是新鲜,可见百戏的趣处不在这里。朝烟绕有兴致地盯着看。
    美髯老人于是把茶末就着沸水冲进了茶碗里,水珠子倒也听话,一丁点儿都没外溅。朝烟和姜五娘看得仔细,老人冲茶的手艺看起来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可茶末进了碗里,竟浮出了一些图案来。
    第一碗茶中,浮出一只小狸猫。第二碗茶中,浮出的是一朵牡丹。老人冲茶,如丹青作画,所作之物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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